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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五十一回 指心猿复还知识 遭魔怪暂蔽圆明

  话说比丘僧与灵虚子退到小路山顶上,只看唐僧师徒如何过这迷识林。这妖魔得胜也不追赶他两个,洋洋得意,退到深林,叫小妖们摆设筵席,大吹大擂庆功。他这妖魔摆的却不是珍馐百味走兽飞禽,摆的都是迷倒了的来往营营食名逐利,只认得那纷纷利欲在前,那里认得人情物理、终朝熟识亲朋,过这林不曾吞声忍气,响动惊了妖魔出来,见了妖魔凶恶,又心中惊怕,那妖魔邪气一喷,便被这小妖们捆倒,蒸的蒸、煮的煮,把做筵席与魔正受用,却又不伤了他性命,只把这人的精神意气吞吸了。故此过了这林的,如痴呆懵懂,生平不曾相识的一般。这妖魔真也有些利害,诸般受用,只不曾受用过和尚、道人的精气。他与比丘、灵虚两个战斗,正要下手擒拿,不匡他两个退让了一步,这妖魔欣欣喜喜,退入林中。一面叫小妖探听和尚必定还要过这林,一面做庆功受用筵席。

  却说唐僧师徒在士人家住了一宿,次日起身前行。那士人只是恭敬行者,说他神通本事,能安净了臭秽林,料这迷识林自有手段过去。无奈八戒不忿,只是争长竞短,夸自家本事也不校三藏见八戒、沙僧都动了这不忿争心,乃向八戒、沙僧说:“你徒弟两个只管较长短,起这争忿不平。自我看来,便是悟空有本事,成了灭妖之功,保得真经回国,也是你们大家功劳,何必较量?尔我若是这心一生,只恐前途就有这种魔孽。”行者听了三藏之说,乃笑道:“师父之言有理,前途若有妖魔,便是他两个惹出来的,就叫他去挡抵,莫要来缠我老孙!免得说我有本事,夺了他能。”八戒道:“不难不难,且访问主人家,前去这林叫做何名?可有甚么妖魔厉害?”士人答道:“我小子年浅,却也不知当年怎起。只知如今这前林约有百里路远,中有一个妖魔,名叫迷识魔王,这林因也叫做迷识林。但凡往来行人,都要忍气吞声、蹑着脚步儿过去。我这地方吃这妖魔亏苦,若是圣僧们道行神力,打破了这一林,不使人被妖魔迷弄,阴骘不校”行者道:“假如人被妖魔迷弄了的,却怎生模样?”士人道:“我们知道的,保守性命,无事不过这林;若是不得已要过这林去,便轻身扒山越岭,多转几十里路过去。有一等把性命看轻了的,冒险过去,被妖魔知觉,拿了去,把些毒气熏蒸,这人便昏沉沉,不识平日所为何事,连父母妻子也认不得。”三藏听了,合掌道:“善哉,善哉。这是看轻了性命,忘却原来,把这一点惶惶自迷了。”乃向行者道:“悟空,你能破除的这妖魔么?”行者道:“何难?徒弟只消一个筋斗,往回他几千万遭,也不得迷失原来。”三藏道:“只恐八戒、沙僧不能过去。”行者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八戒听得,笑道:“你这猴精,便是有本事的,会打筋斗,老猪们难道不会腾云驾雾过去?”三藏道:“悟能,你便腾云驾雾过去,我与经担却怎过去?看起来便是悟空筋斗也只好保自身一个过去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说的真是见道之言。如今且待老孙先打个筋斗过林,探个消息,再来计较。挑经担只是一件,老孙若是探了实信,过去无碍,我只顾我的担子,免得八戒又与我争本事。”八戒笑道:“你有本事探信,我也有本事,我的本事比你还更高哩。”沙僧道:“二哥,你的本事如何比大哥的更高?”八戒道:“他先存了个怕妖魔的心肠,打筋斗远远探信,我老猪老老实实拿着禅杖,直闯深林!看甚么迷识魔王成精作怪!”行者道:“好本事!各自赌本事罢。”行者说罢“忽喇”一声,一个筋斗打去不见了。士人见了,合掌道:“真是圣僧,可敬!可敬!”八戒道:“主人家,你没要只夸他的本事,你看我从老实上做本分。”拿了一根禅杖道:“沙僧,你且保护着经担,陪伴着师父,我去探信过林,再来挑经担。”他雄雄赳赳出士人大门,望前走去。

  却说行者一筋斗打过迷识林,回头一看:阴沉沉树木森森,静悄悄人烟寂寂;虽然也觉忘记前来事因,却还不曾与妖魔会面,尚记得出来打探信息这一种知识。东张西望,只见高山在旁,行者登山望景,那比丘僧与灵虚子越岭前来,见了行者道:“悟空,你过迷识林来了。”行者把眼揉了一揉道:“二位师父是那里来?往何处去?”比丘僧答道:“我小僧去来,难道悟空不知?”行者道:“不曾相识。”灵虚子道:“悟空,你如何过这林来?”行者道:“我也不知怎样过来。”灵虚子道:“你出来何事?”行者道:“只有这探信一件尚记得。且问二位师父有甚信息?说一言与我。”比丘僧向灵虚子道:“师兄,怪哉!妖魔迷识,我等从山岭不曾染着,孙行者本事高强,尚然难免,况他人乎?如今他也在迷识一分之处,我们不提明了他,万一唐僧们冒突过林,迷了原来知识,这真经如何保护而去?”灵虚子道:“师兄意见颇是,当提明了他,回复唐僧;我们仍要走回,看他们怎生计较过这林来。”比丘僧乃向行者肩背上一掌,说道:“悟空,听我一言奉告!”行者道:“二位师父,有何话见教?”比丘僧乃说道:

  “法师林西望信音,如何忘却本来真?

  筋斗打回体怠慢,莫教迷识怪魔侵。”

  行者正忘记了筋斗打来的,被比丘僧一言提明,他一时省悟,依旧一个筋斗,打到士人家。只见三藏、沙僧坐在堂中望信,见了行者,忙问道:“悟空,探的信息何如?”行者方才复省语起来道:“师父,这林委实的厉害,除非转山路越岭岩。只是这经担怎生过去?”三藏愁眉苦睑道:“徒弟,这事如何处置?”士人道:“师父,我小子原说有些古怪,好歹只看你八戒探情回话,再作计较。”三藏道:“先生,你不知我这徒弟不能探信,只恐还要惹出妖怪来。”

  却说八戒提着禅杖,走出大门,望前探信。那里有个信探?他渐渐走近林西路口,只见三五个空身汉子走将来。八戒忙上前问道:“列位大哥,可是过林去的?”那汉子们瞅了八戒一眼,道:“长老,你不知此处过去不许声响么?你若胡言乱语,惹出妖魔来,连累我们。你且歇在此,待我们走去远了,方许你行。”八戒道:“大哥,我是初到此,不知路径的,百事但凭列位教训,只望携带我过林去。”众汉子道:“长老也没甚教训,只是少咳嗽,林说话,脚步儿也没走的响。”八戒道:“谨依言。”八戒乃随着众人静悄悄前走,倒也走过了二三十里,平安无事。这呆子一时气闷走来,想道:“我出来探信,难道只是跟着众人走路?也须同这同行的姓名、家乡,过林做何事业?为甚的闭着嘴不许说话?蹑着脚步不许走的声响?就是惹出妖魔来,这妖魔却怎个模样?有甚神通本事?也须向明了消息,好去回复师父。”呆子走了一会,肚里度量一会,忍不住口,不觉的叫一声:“同行的大哥,尊姓大名?过林做何事去?”众汉子只听得八戒开口,便齐齐飞跑,不觉的脚步儿也乱了响声。八戒见众汉子跑去,便骂道:“我好意向你名姓,便一句也不答,飞跑去了。难道有你众人我八戒方才走路?你说叫我奖作声,我老猪生性忍不住,且也不怕甚么妖魔。拿着这根禅杖何用?便大闹他一番,看有甚魔王来弄我!”他把禅杖在林中越乱敲打,那众双飞跑而去。

  却说魔王正大吹大措吃筵席,忽然听得林中声响,叫小妖探听。小妖是被灵虚子法禁打过的,见了一个大耳长嘴和尚,拿着禅杖在林乱打,那里敢上前,忙飞报魔工,说林中来了一个大耳长嘴和尚。魔王听了大喜,道:“我正在此思想个僧道受用,早晨那两个有些道法,他识进退回去,想这个和尚敲敲打打,是自送上门的买卖。”乃顶盔贯甲,执了狼牙律,走出林来。见八戒手为若禅杖,便大喝道:“那大耳大嘴和尚,有何本事,敢大胆闯入我林?吆吆喝喝,不知避忌!”八戒道:“妖魔,你问我本事?大着哩!”妖魔道:“看你这嘴脸,有本事也不大。”八戒道:“你站着,我说与你听:我的本事。不消讲那当年来灵山一路降妖捉怪,只说从灵山回转:

  灭虎威狮吼潜踪,降凤管鸾箫绝迹。

  看权奸佞贼消魂,把霪雨狂风荡涤。

  饿鬼林手段安平,六耳怪风闻不及。

  说本事都是神通,那怕伊妖魔迷识!”

  妖魔听了笑道:“原来是你猪八戒,你说的这些本事,多亏了孙行者。便是孙行者本事也平常,只好鬼诨那前来几个深林,却不曾荡着我大王神通法力。若是荡着我大王法力,只叫你前边这些本事一字儿也夸奖不出,便是连那功能只当原来没有。”八戒道:“妖魔!你有甚法力也说与我听,免得我又去别处探信。”魔王道:“你要知我法力,且听我道来:

  我本是灵台智慧,却装做懵懂痴愚。

  那途人不知进退,自丧了常住屋庐。

  荡着我后天一气,只叫他原始皆迷。

  把他个从前知识,尽都做过往空虚。”

  八戒听了笑道:“据你这妖魔说出来的法力,原来是个不识不知蠢物。你那里知我出家长者的道力,怎能迷弄的?”乃举起禅杖,照妖魔劈面打来。好魔王,挥动狼牙棒,直挺相迎,两个在林中厮杀,不分胜负。妖魔暗夸道:“一路传来,说西来有个唐僧,带着三个徒弟,都有神通本事。今日话不虚传,果然这和尚,比那退去的增道大不相同。”妖魔一面夸八戒的本事果强,一面同众小妖把长气直喷出来道:“看这和尚可能避得这一着法力。”八戒正轮着禅杖要打妖魔,不防众妖魔一齐喷出妖气,把个八戒迷倒,众长将索子把八戒捆入林中。

  妖魔叫:“抬过蒸笼,把这和尚且蒸了受用!”众小妖依言,拍过蒸笼,方要把八戒上笼,妖魔忽然叫:“且住,这和尚是异味,从不曾实着,且把地捆在深林,待拿倒了他这师徒一起,大大设个筵席,去请了八林三位魔王来,庆个长生会。”众小长得令,把八戒捆着在深林。这八戒被妖魔一齐喷出妖气选料,一时昏沉,不识从来做过事,那里晓得三藏是何人?做和尚茫然无知,取经文毫厘不记。但他原来根基大,本领深,还明白自己被妖魔捆倒在林,那一种要挣脱了绳索跑路的心肠尚在。他看着众妖喜喜欢欢,乃问道;“列位大哥,你们这喜欢何事?这地方何处?你们都是何人?把我这绳缠索捆作甚?”小妖听了,大家笑将起来,道:“可见我大王法力广大,这和尚被迷,便不知原来事情。”只见一个小妖道:“我们平常拿倒个汉子,捆将起来,便昏昏默默,这和尚还晓得问这些来历。”一个小妖道:“平常汉子利欲关心,生死系念,他那灵明被我迷了;这和尚无利欲生死所关,他这一抹儿灵光,尚然不昧,所以还知。”一个小妖道:“若像那僧道禁住了我们,还要采枯树打,如今也该打他个一党!”一个小妖道:“我怜他个出家和尚,把红尘撇了,便是知不知、识不识,总入虚空,便提明了他也无碍。”乃向八戒说:“和尚,你问我们欢喜何事,乃是捉住了你这和尚,大王要蒸你受用。你问我这地方何处,乃是往东上去路,叫做迷识林。问我们都是何人,乃是大王的小妖。这绳索捆着你,只待拿到了唐僧、孙行者们,一齐上蒸笼蒸了,请八林三魔王庆长生会。”八戒道:“唐僧、孙行者却是何人?”小妖们一齐哈哈笑将起来,道:“可见大王法力,这和尚被气迷了,连自己一路来的师徒都不知了。”八戒只听了这一句话便定过性来,以心问心,还有八分不明白。却喜得神通本事,尚存着一分变幻,乃把身一抖,使了个脱壳金蝉法。他把自己鬃毛拔了一根,变了个假八戒与他捆着,自己却脱了索,拿了禅杖而走。却不识的来路,但见林旁有高山峻岭,乃飞空而上。四顾没个去处,远远只见有人扒山越岭,八戒只得走过来问个消息。却是如何问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今人机械百出、变诈多端,安得此迷识魔王一还浑沌也。

  八戒做了和尚,便不能尽迷。如今偏是做和尚的更会迷,只缘自己各有一个迷识魔王,不但自迷,更会迷人。我愿见了和尚的,慎勿轻咳嗽也。呵呵。 

  第五十二回 胡僧举灭怪真仙 如来授骗迷妙法

  却表八戒虽设了金蝉脱壳之变,走到山岭上,问那行道的汉子路径。汉子们也有指说前往东去,后自西来;也有混答应左往北行籴米,右往南去挑柴。八戒那里明白,任着自己性儿在山岭上东走西闯,没个定向。

  却说比丘僧与灵虚子战妖魔不过,退让在山岭住下,往往来来两头,看唐僧师徒怎生过林。始初见行者筋斗打过林,已昏迷了几分,他提明了行者,复回士人家去。这回却看见猪八戒提着一根禅杖,如丧魄一般。比丘僧上前叫一声:“猪八戒,你不随师父挑经担,却独自在此作甚?”八戒睁着两眼,如痴如聋,看着比丘僧不答。灵虚子又说一番,八戒乃答道:“师父们讲的是那个猪八戒?甚么师父?挑甚经担?我却不识。”灵虚子向比丘僧说:“师兄,八戒定是被妖魔迷弄了,我们当初若不知回避,往前闯将过去,被妖魔迷弄,想亦就是此等光景。只是我们原为保护经文到此,遇着这样妖魔,须是作何计较使唐僧们过去?”比丘僧说:“如今且把八戒指回到了唐僧处,复了他原来灵觉,再计较他过林主意。只是我们原是暗中保护,不与唐僧们知觉,如今怎么去传授他?使他知了不便。”灵虚子道:“师兄,我们一路来变化诸般,却也不曾露出形迹,只是瞒得唐僧、八戒、沙和尚,那猴精伶俐,却瞒他不得。”比丘僧笑道:“虽然瞒不得孙行者,他却也仰体真经,本意决不说破。如今你我且点醒八戒,说明了他回见唐僧。”叫道:“猪八戒,唐僧是你师父,奉唐王旨往灵山取经。”八戒只当不听见的,摇着手道:“没相干。”灵虚子扯着八戒衣道:“我与你且回见你师父去。”八戒道:“我不识甚么师父,我只知往东前去。”挥起禅杖就要打灵虚子,灵虚子一手接着道:“和尚,你诸色皆迷,怎么不忘禅杖在手中?还要把他打我?”八戒道:“我不知为禅杖,但只知是件打妖魔的器械。”比丘僧道:“师兄,八戒尚知打妖魔,中情尚未氓灭,你扯住他在此,待我士人家唤了孙行者来设法他去。”灵虚子道:“师兄须要变化个不露色相,指引了唐僧们来。”比丘僧道:“留着唐僧守着真经,且唤了孙行者来,料他自有机变。”

  却说唐僧坐在士人家堂上,专等八戒消息,许久不回。行者道:“师父,这呆子一时好胜,愤然前去,定是被妖魔迷弄了!如何处置?”沙僧道:“待我去探着了来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呀,你如何去得?悟空尚且被魔迷,还亏他空里去、空里来,不曾与魔会面;你万一荡了魔迷,叫我怎生奈何?”沙僧道:“悟空像是赌气不管闲事,我如何不去找八戒?”三藏道:“都是担着利害的,如何他不管闲事?”沙僧道:“他只因我与八戒争说佛力,一般师父只夸行者之能,便是主人也只敬行者有本事。他生这一种骄傲心,便知他不管闲事。”行者笑道:“师弟,你如何也学呆子,动了竞能心,自昧了知觉。这妖魔便是八戒与你生出来的。”沙僧道:“甚么生出来的?便是我生出来的。俗说的好:解铃还得系铃人。”沙僧拿了禅杖,也往大门外走了。行者道:“师父,沙僧性急而去,虽说动了嗔心,却还有义气,为救八戒心肠,料此去荡着妖魔,定然失却旧来,迷了真性,我当随他前去。”

  恰好比丘僧从山顶下来,远远见是沙僧前走、行者在后,乃摇身一变,变了一个碧眼胡增模样,上前说:“小长老,看你雄赳赳、气昂昂执着禅杖,全没些僧人气质,欲往何处去?”沙僧道:“老师父,我弟子乃东土大唐僧人,跟随师父往雷音拜礼如来求取真经,路回此处,闻说前有迷识林妖魔拦路,我师兄猪八戒去探听,久不回信,弟子特来找寻,一则访探而去,有甚神通。”胡僧道:“小师父,你去不得。我也是师兄弟两个过此林,只恐妖魔厉害,故从山顶小路远走几里。方才山顶上遇着一个大耳长嘴小长老,手拿着一条禅杖,被妖魔迷了,幸喜他还有一分知识,只是不记去来,如今叫我师弟扯留在山顶。老僧下山来找他个来历,不匡就是你师兄,可快去救他。”正说间,只见行者到面前,沙僧便把胡僧之言说出,行者看了胡僧一眼,笑道:“老孙方才也亏了长老,如今又来指明八戒了,只怕八戒不似老孙,他那一种争能的心肠不能容易指明的。”胡僧也笑道:“你这小长老忒伶俐过了。难道你这伶俐太过不动了一种妖魔?”行者道:“老孙也不管你甚伶俐太过,只是这林妖魔怎生计较除得?我们师徒何法过去?你那左变右变,休来老孙面前混帐!”胡僧笑道:“若是我老和尚有计较方法儿过去,如今不在此处来找那八戒的来历。”行者听了,乃叫沙僧:“我与你可到山顶去,找了八戒来,多有动劳老师父。”胡僧道:“彼此都是一家人,何须作谢。我也少不得同你到山顶上救那小长老。”

  行者、沙僧遂扒山越岭来到山前,果然一个道人扯着八戒。那道人也变的一个西番模样,见了行者、沙僧便问道:“二位师兄,这位是你熟识么?”行者道:“师弟如何不识?”只见八戒两眼看着沙僧、行者,如同路人,且问道:“列位长老是过山的么?”行者笑道:“呆子迷深了,如何医治?”沙僧只是哭哭啼啼,把前因后节向八戒说了又说,八戒如痴如呆,只是不答,说:“长老你讲的是那里话?”行者见这光景,乃扯了胡僧到山凹里道;“老师父,这事如何处置?我弟子使出本事便从山路也过去这林,只是真经柜担,山路难行,望老师见教个方法。”胡僧这:“妖魔迷识,果是我无法灭。如今既为经文,只是远来了道路,若是路近,我有一个道友,现在灵山脚下玉真观里修真,这道友神通定能除这妖魔。”行者已知,故意问道:“灵山脚下果远,要往回年载,怎能济事?但不知这道友唤做何名何姓?”胡僧说:

  “这道友,号复元,现名玉真有几年。

  他与大仙相契久,又与如来历劫缘。

  修净业,悟真诠,如如不昧这根原。

  能知前后古今事,有甚妖魔得近前。

  若能问得仙真法,坦坦明明谁敢缠?

  只因道路行来远,便是腾云要半年。”

  胡僧说尤未了,行者“嘻”的笑了一声,一个筋斗顷刻打到灵山脚下。见了玉真观,他那里管个禁忌,分个内外,直闯入山门,进了方丈,径到大仙面前。那大仙正闭目静坐,听了面前声响,开眼见是行者,他却熟识,道:“孙悟空,你不随唐僧护送经文回国,又来我观中何事?”行者道:“上禀大仙,我随师回东土,路过了许多深林,也说不尽的妖魔,幸亏我弟子机变,灭的灭,化的化,林林平静。如今到了个迷识林,这妖魔就叫做迷识魔王,却也有些厉害,把猪八戒迷了,我弟子饶着有几分手段,也几乎被了妖魔之害。如今我师徒难行,经文又难越山岭。方才遇一胡僧,盛称大仙道力能躯除的他,故此远来,冒渎师真,方便救我师弟八戒,保我师父真经过林。”大仙听了笑道;“救你八戒、保你师经,俱各不难.只是此处到彼腾云驾雾也要几时。”行者道:“不消多时,咳嗽一声,老孙就打个往回。”大他笑道:“你便有此神通,我小道却不会。”行者道:“如今也不管师真会不会,只是事急迫,快传我一个方法儿过林去罢。”大仙道;“我不亲去驱除妖魔,那讨甚么方法传你?你要传授方法,你当初原是如来给你经文,何不把经文缴还了,师徒们就可轻身回国,便请求如来的方法过林去!”行者听了这“缴还”二字,便道:“好,好,我还了经文,少不得还我金箍棒,有了这件宝贝,怕他甚么妖魔?”

  他也不辞大仙,飞走出门,直上灵山来求方法。却遇如来在大雄宝殿讲说大乘法,聚集圣众听闻,行者当阶跪下。旁有比丘僧等问道:“孙悟空,到此何事?”行者乃把迷识林妖魔迷了八戒,唐僧与经文难过的缘由说出。如来听了道:“吾既把宝藏真经交付与汝师徒,为甚不仗此真经,敬谨前行,却又多生一番枝叶,前来搅扰。”如来只说了这一句,即命左右闭了殿门,聚圣合散。孙行者沉吟了半晌,只得扯着一个比丘僧,又叮咛备细,说定要求如来个方法,比丘僧道:“悟空,如来已明示你方法,如何不悟?”行者道:“如来说我多生一番枝叶,前来搅扰,我老孙只因遇着妖魔,方来求个方法,如何是又多生枝叶?”比丘僧笑道:“正是。你走路只走路,挑经只扰经,管甚么妖魔?”行者道:“都是那胡僧,教我五真观寻全真,他又推到如来身上,如来又不明明传授个方法,老师父你又是句混帐活!”比丘僧道:“悟空,既是胡僧指引你来,他与我是弟兄,我知他有方法能过林,你还去寻他。”行者摇着手道:“连他也在那里过不去,没法处置哩。”比丘僧道:“他虽不知方法,却善能解悟如来妙法。我写一封书信叫他参语如来这两句妙法,自然过去,包管妖魔扫灭。”行者道:“担上不捎书,老孙几万里可顷刻到,只是口传的信息,片纸只字却是带不得,碍手碍脚,打不得筋斗。”比丘僧说:“既你不肯带书,我便口传个信与你去,管教他见信即有方法传你。”行者道:“说来,说来。”比丘僧乃说道:

  “身原不离经,经岂离得身?

  仗此无恐怖,请魔谁敢侵?”

  行者听了,“骨都”一声筋斗打在胡僧面前,见他与道人同扯着八戒,那八戒痴痴呆呆,只是要乱走去。行者忙把到灵山见如来与大仙的

  话说与胡僧,又把比丘僧寄的四句说出,胡僧乃笑与行者说:“我此来已明明白白传授了你方法来也。”乃叫行者与沙僧把八戒强扯回土人家。

  八戒进了士人屋,三藏见了,便问道:“悟能,你悻悻的去探信,如何久不来?”八戒那里答应,只道:“你们这一堂屋长老,扯我来讲何事?”三藏听了道:“悟空,罢了,你看悟能被邪迷了本来,如何处置?”行者道:“师父,如今且求这位胡僧老师父的主意过林。”三藏乃稽首胡僧来个主意,胡增说:“三藏师父,我老和尚也没主意,若是有主意,几时过林去了;只是你悟空徒弟到灵山求了如来妙法,又得我同门比丘僧信来与我,如今惟有挑经的挑经,你押垛的押垛,端正了念头,直往林中前去,莫要毫忽离了真经!”三藏听了,心尚迟疑,胡僧便把无恐怖说出。三藏乃向行者问道:“徒弟,你如何主意?”行者道:“师父,果是口传来实话,世事可无信,一个灵山来的妙法,如何疑畏?我便先挑着经担走罢。”沙僧也挑着走,八戒只是不识前因,三藏与胡僧众等强将经担抬上八戒肩道:“长老,烦你挑一程。”八戒道:“这是何物?叫我挑走!”几次歇下,众人再三强他,他见行者、沙僧担挑前走,只得同着前行。

  三藏乃押着马垛辞谢了士人,大着胆子,口中只念着真经。胡僧与道人说:“三藏师父,你因有行囊经担,不得不向林行,我们空身还从山岭过去,到前面再会。”三藏与行者深谢,别了前行不提。

  却说迷识魔王把八戒迷倒,只等拿了唐僧们方才上蒸笼蒸熟,请八林三个魔王受用,无奈三藏们疑畏不敢轻易过林,住在士人家三五日,这妖魔等候不得,乃把捆倒的假八戒抬出来,上下看了一回,道:“好个胖和尚,只恐捆的日久,把元精丧了,不中受用,不如将此一个请了客罢。”乃写了一纸柬帖,差小妖到八林来请三个魔王。

  这三个魔王却是甚么妖精?一个叫做消阳魔,一个叫做铄阴魔,一个叫做耗气魔。这三魔乃是当年孙行者随唐僧西来时牛魔王族种,他传来说,祖上有个大力王,被孙行者害了他。三魔因问孙行者是何人?有甚神通本事把大力王破灭?有人说行者无他能,只是精、气、神三宗宝贝神通广大,行者全备在身,他能制的妖魔。故此这三个妖精专恨孙行者,却没处相逢,只把这三宗做了个仇家对头:阳、神气也,他只喜消;阴,精血也,他偏要铄;气,元阳也,他一心要耗。三魔盘踞在这八林,起了这林名叫三魔林。魔王与迷识妖魔结为交契,常相筵席往来。只因往来行路的,不是过山转路,便是忍气吞声过林,妖魔没有人迷,故此筵席稀少。

  这一日三魔正相议,说当年孙行者保唐僧灭了大力王,这旧仇不可不报,况每常筵席只受用的是平常人精气,怎得个长老僧人受用受用,也不枉了与迷识林相近。三魔正说,忽然七林一个小妖手持着一纸柬帖儿走入林来,三魔接了柬帖,拆开观看,上写着个《西江月》一阕道:

  迷识人儿稀少,相欢筵席多疏。幸逢长老姓称猪,八戒声名久著。为此柬来奉请,长生庆会休辜。慨然命驾下临吾,足感交情不负!

  三魔看了道;“只说吃迷僧罢,又说甚么庆长生会,本不当来扰,担听得是猪八成和尚,便动了复仇之恨。小妖可先去报你大王,说我们就来。”后却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八戒先被色迷,后被食迷,此处又被识迷,有此三迷,故须八戒。

  迷识等魔王好受用人精气,必是女人化身。客曰唯唯。观其思量和尚,一发可见。 

  第五十三回 智度尊经破迷识 圣僧头顶现元神

  却说唐僧大着胆子,与徒弟们直走迷识林。行者与沙僧见八戒的担子在他肩上东歪西扭,乃上前说道:“八戒师弟,这担子是如来真经,好生谨慎着肩。”只说了这一声,那八戒忽然呵呵大笑起来,叫声:“师父,我徒弟做了这半日梦。我尚记的与妖魔争打,被他一口气喷倒,便不知怎么回来,如今挑着经担东来也。”三藏见八戒省悟,便把从前

  话说与他知,八戒方才明白,道:“师父,这妖魔厉害,我们安可轻易前行?”三藏道:“我也是这等说,独有悟空大着胆子前走,我们只得大胆跟将来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放心,别人言语还可不信,岂有如来妙法、那比丘僧传言不足信的?况此时八戒复明,便可知矣。”三藏听了,只是念着经咒,一步步往前行走,便觉的精神爽朗。

  只见林中忽然阴沉将来,远远百十余小妖道:“那西来的和尚好大胆!高喉咙,大踏步,你不知我大王法力么?”行者听了大喝一声:“陡!我只知我真经道力,叫你诸魔化为尘!”众小妖道:“你真经在何处?”行者道:“我们挑的便是。”小妖道:“你歇下担子与我们一看。”行者喝道;““我们呼吸也不离得真经,怎么歇下与你看?”小妖中就有几个狰狞的上前便要来扯,只见经担上金光万道,光中现出金甲神人,各执着降魔宝剑。众妖畏怕,那敢上前,飞走报与魔王。魔王忙顶盔贯甲,手执狼牙棒,方才出林,只见唐僧师徒挑押着经担,便要上前挥棒来打。只见唐僧师徒个个头顶上现出元神,手里捧着宝藏真经,妖魔看那经签上大字写着“智度尊经”。妖魔方要喷气,那里喷的出。看着众小妖渐渐矮小,如有渐灭之状,妖魔慌了,不觉的合掌跪在地下,半句声也作不出,静悄悄只把手往东挥,如指引归去之意。行者就要掣禅杖来打,三藏忙说道:“徒弟,掣杖便离了经。”行者听了,把指一咬,点点首,挑着担子飞往前走。三藏、八戒、沙僧也只得飞赶着前行。这正是:

  身在经须在,心离道即离。

  慧剑将妖灭,安能把识迷。

  三藏师徒见妖魔有如降伏一般,乃飞步前走,也不敢惹他,不觉的出了深林,安静无事,方才歇下担子。师徒们定一会心意,只见那胡僧与道人从山岭上走下来,见了三藏师徒平安过来,称赞不了,三藏也再三称谢。

  却说迷识魔王分明要迷弄唐僧,怎当得经担上金光灿灿,唐僧们头上现出元神,若有拥护之状,且妖气缩朒渐渐消灭,不是他合掌跪倒,几被真经正气荡涤无遗。他待唐僧们远去,方才退入林中,正要把捆着的假八戒放了,说道:“明明一个猪八戒挑着担子,随着孙行者去了,这捆着的却是谁?原说唐僧徒弟本事高强,料必是假变的在此哄我。”忽然小妖报道:“八林三位魔王到林。”迷识魔只得迎出林间,请入林里,叙了阔私。讲到捆倒猪八戒,等不得捉唐僧,怕捆久不中受用,故此先来邀三位契厚庆个长生会。三魔笑道:“我等本该奉到,只因与唐僧们旧有些仇隙,故此来领盛爱,但不知怎叫庆长生?”魔王笑道;“列位岂不知他们十世修来,吸了他一口精气无阳,必然长生不老。”三魔道:“若是这等说,我们来领盛会,却也不枉了。只是如今还该等拿到唐僧,一齐庆会方是。”迷识魔叹了一口气道:“休想了。唐僧们道力高深,挑押经担马垛已过林多时,我们法力不能迷地。看来这捆着的猪八戒还是他弄的手段。一个替头。”三魔笑道:“怎见是替头?”魔王道:“那真身已见他随众去了。”三魔道:“这不难,且拷问他真假便知。”乃叫小妖抬过捆的八戒来。

  却说真八戒已明心地挑担过林前去,留下这根鬃毛,被妖捆在林间。形气既从真体分来,变化却也宛然无异,妖魔那里识得?只见一般肥胖胖、黑腻腻一个丑和尚,长嘴大耳,更是跷蹊。三魔说道:“何必拷问真假,看此便是假的,我等只见个意,遂了复仇之心。”乃叫小妖抬过蒸笼,把水火齐备,将假八戒上蒸笼来受用。一壁厢大设嘉肴美味筵席。

  却说八戒元神既复,精气更爽,正与唐僧们歇担定心.猛然打了一个喷嚏,身上发起热汗交淋,说道:“呀,师父,我徒弟随着你们过来,便忘记了拔鬃毛做替头,不曾收得这法身,料是被妖魔上蒸笼摆布。虽然是徒弟一根毛,俗云打草惊蛇、含沙射影,老猪怎肯与妖暗中摆布?欲回转去取,只恐又惹动妖魔,如之奈何?”行者听了,笑道:“呆子,忒老实,怎么弄神通不照后?像我老孙尝拔根毛儿哄过妖精,便复还本体。你如今既失记忘了,只得舍了这根鬃毛走路罢。”八戒道;“爷爷呀,我如何舍得?”乃向行者唱了一个喏,道:“大师兄,没奈何,你帮我去取了来。”行者是个好胜喜奉承的,见八戒求他,他便应承道:“师弟,这事不难,若同你去,只恐往返费工夫。俗说的‘买一个饶一个’,不如你在此与师父歇力,待我转去与你取了来吧。只是你的鬃毛如何收复?”八戒道:“只呼本来,便就收了。”行者道:“事便不难,只是老孙去时筋斗,回来驾云,也要费些工夫。”八戒道:“如何回来不打筋斗?”行者道:“筋斗可是与人捎带东西的?”八戒道:“我有一个省工夫的计较:你先去取鬃,我随驾云半路来接你。”行者道;“这计较也通。”

  说罢,行者一筋斗打到迷识林。只见小妖把捆着的八戒抬出来刷洗,上笼蒸,灶下烧着火,锅里放上水,那假八戒故意哼哼唧唧的。行者就要收他,乃想道,左右是呆子鬃毛,看这妖怪蒸了怎生受用?行者隐着身,一面看小妖蒸,一面走入深林,看妖魔怎样设席。

  只见上面坐着三个妖魔,下边坐着的乃是迷识魔王,面前摆列着筵席,彼此却讲的都是与唐僧师徒有仇隙的话。行者听那三魔说:“当年祖上传来,说唐僧乃是牛魔王之仇敌,我等皆牛魔王之后裔,今日听得猪八戒正是唐僧的徒弟,那孙行者如今回来怎饶的他过去?今承宠召,看这猪八戒怎生模样,只恐孙行者走来救护他,乘便拿他,报当年之仇。”迷识魔答道:“正是,正是。只是小弟法力微浅,敌那唐僧师徒不过,如今已屈膝降伏,让他过林去了。列位既仇恨他,便是假的也蒸出来与你消这口气。”行者听了道:“原来这三魔记恨前仇,但不知神道本事何如,又不知在那地方成精。我如今乘他不曾准备,一顿禅杖打灭了他,倒也省力,只恐又惹出事来,只看他怎生。受用蒸的假八戒耍子耍子。”只见小妖来报道:“大王,那长嘴大耳和尚也不知烧了许多柴,干了几锅水,他不死不活还在锅里打鼾呼睡觉哩。”魔王听了笑道:“我说猪八戒有本事,原也不受用他的形体渣滓,只吸他的元阳精气。快抬出来便是,夹生儿受用罢。”小妖得令,把假八戒抬到席前,三个魔王便先来嘴吸。那假八戒也不叫疼叫痒,行者隐着身,只看那妖魔吸了一会,向迷识魔“呀”的一声道:“这般一个胖肥的和尚,怎么一毫气味也没有?还有些臊毛气。倒像猪鬃滋味。”三魔只说了这一声,叫出了八戒原来本体,顷刻就复了根鬃毛在席前。行者见了,忙去要抢那鬃毛在手,谁知他着不得色相,一有了形质色相,便隐不住身,打不得筋斗,显然一个孙行者立在筵前。四个妖魔见了道:“原来是孙行者假弄神通。”迷识魔道:“我已放过你去,如何又来惹事?”忙挥狼牙棒跳出林来道:“孙行者,你既有本事,好歹出林来,与你大战几百回合,莫要使机诈变假哄人。”行者忙去抢鬃毛时,已被三魔抢在手中。叫一声:“迷识魔王,你与孙行者战斗,我们回林备御捉唐僧们,莫叫他走过去也。”行者道:“妖魔,任你怎么去备御,只是把鬃毛还我。”三魔把鬃毛拿在手中道:“物各有主,你叫猪八戒亲身到我林来龋”说罢,飞星往山岭去了。行者那里有心与迷识魔战,提着禅杖道:“妖魔你已屈膝经前,降心道力,我们既过了林,与你战斗何用?要往前取鬃毛去也。”一个筋斗,只打到三藏面前。

  三藏见了道:“悟空,鬃毛取得来了?八戒到半路接你去也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鬃毛不曾取得来,却探听了前途事情。原来当年八百里火焰山,今改了八百里妖魔林,我们托赖师父道力,已破灭了七林,这前去乃八林,却有三个旧仇据住,方才被迷识魔请来受用蒸八戒,识破是假,把鬃毛抢了回林,备御捉拿师父。不知这三个妖魔神通本事何如,又要费老孙机变也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你只说机变机变,偏生出许多妖孽。倘在前路抢夺经文,如之奈何?如今快去寻了人戒回来。”只见比丘僧与灵虚子变的胡僧道人尚陪伴着三藏,听了行者之言,乃说:“唐老师父放心,从容走来,我二人与你从山顶小路探林中甚么妖魔,倘有来抢夺经文的,自当先来报知。”三藏拱手称谢。

  却说猪八戒见行者筋斗打去,他随驾云来接应,不知行者已筋斗打回。他腾空走到半路,只见空中怪云霭叆,妖气飞扬。八戒定睛一看,却是三个妖魔,跟从着些小妖,吆吆喝喝前来。八戒见了,忖道:“莫不是迷识妖魔又赶来了,莫要惹他,且落下云头,让他过去,再看他怎生模样。”八戒躲在树林里,看那三个妖魔生的着实凶狠。但见:

  青脸露獠牙,唇掀耳又猹。

  双睛如火炬,十指似钉钯。

  赤发蓬松卷,精身靛染搽。

  不知何怪物,倒像病虾螅 。

  八戒躲在树林中,看那三个妖魔虽凶,却一个个欣欣喜喜,手里拿着八戒的鬃子毛笑道:“猪八戒,你也只这样个神通,我把你这臭毛瘟毛拿了去火里烧、刀子割,看你怎样变假愚人。”八戒见了,又听着妖魔笑骂,忍不住怒起道:“孙行者替我取鬃毛去,如何又与这妖怪拿来?不趁在此处收复了上身,若被他拿去,当真烧割起来,怎生区处?俗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,安可使妖魔拿了去伤害?”八戒在林下把身一抖,那鬃毛忽然在妖魔手里落将下来,复还八戒身上。妖魔见鬃毛如风飘在地,三魔齐怪异起来,一魔说:“好好拿着臊毛走罢,却不小心失落了。”一魔道:“这臭毛原是弄怪的,如何不防他?”一魔说:“一时失手,莫过落在地下林间,捡寻便是,何必多言。”乃叫众小妖下地来寻。却好遇见猪八戒躲在林中,小妖见了,便大叫:“大王,鬃毛又变了猪八戒,在林里吓我们。”三魔听得,随按落云头下地,果见了八戒,乃问道:“好八戒,毕竟鬃毛是你?还是你乃鬃毛?”八戒道:“是老猪的法身。”三魔喝令小妖速把他捆来,众小妖上前要描八戒,被八戒舞起禅杖,小妖一个个飞走。三魔各执兵器,上前把个八戒围绕当中,八戒只得抖擞精神,左遮右挡。正在危急寡不敌众之际,却好行者复来,正遇八戒敌三魔,行者见了,只得忙掣禅杖来帮八戒。这场战斗却也不小,怎见得?但见:

  三个魔王舞兵器,两个和尚弄神通。舞兵器刀枪直刺,弄神通禅杖横冲。三魔是铄阴耗气消阳怪,两个是见性明心木气公。斗的不非邪与正都来求胜,争的有甚紧和要这件猪鬃。那里是一毛不舍遣妖怪,只为那万法仍归一体中。

  三魔虽凶,那里战得过行者与八戒。看着气馁,这铄阴魔便弄一个神通,呼两魔一个敌住一个,他却口中喷出一道火光,那火直奔过行者、八戒身来,行者向八戒说:“师弟,不好了,这妖魔放火,我们却要跳出这林外,莫使他焚林,我们怎避?”八戒道:“只消捏着避火诀,那怕他焚林?”行者道;“呆子,手要拿禅杖,怎捏避火诀,且问你鬃毛如今在那里?”八戒道:“已归我身。”行者道:“原物既有,与妖魔争甚闲气,跑他娘路吧。”八戒道:“你便会筋斗跑了,我却只会腾云,那妖魔也会腾云追赶上,如何跑的脱?你可诱哄着妖魔,待我先跑了,叫他没处赶,你却打筋斗走路、”行者笑道:“说你老实,这个心肠可是老实?难道机变生,魔只归罪我老孙?”八戒道:“休得说闲话,妖魔喷的火焰渐渐大了,且四下里夺来。”行者忙取了两个林树叶叫“变”,随变了一个八戒,一个行者敌住妖魔,让八戒先走路,他看着八戒去远,一个筋斗跑了。三魔那里知道,那烁阴魔只是喷火,只见火焰飞来,把个假变的行者、八戒烧成灰烬,复了原相,乃是两个树叶。三魔又笑起来,你笑我,我笑你,却是为何而笑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毕竟鬃毛是你,你是鬃毛,此语大可参禅。客以举似柳子,柳子曰:铲断蚯蚓,两头俱动,是一是二。

  猪八戒错投母猪胎,却认做真皮毛,一根臊毛也舍不得,真做得当今第一财主。 

  第五十四回 妖魔喷火空焚叶 行者愚尼变法身

  却说三个妖魔战斗了一番,喷火吐焰,只指望灭倒行者与八戒,谁知邪不能胜正。战斗不过,却又口喷火焰,正所谓强中更有强中手,此处难熬会手人。倒被行者把树叶换了身形,只待他两个真体到了三藏面前,那树叶儿被火烧焚出本色来。妖魔见了,你笑我空费功夫喷烈焰,我笑你可惜精神赌战争。三魔笑了一会道:“俗说恼羞变成怒,一不做,二不休,好歹到前边大逞神通,把这惫懒和尚拿倒了,洗的干干净净,蒸什么,多放些水,煮的他烂酱,也邀迷识魔王来还个席。”三魔计较了,回到八林。他三个练习武艺,揣摩变化,只等取经僧人过林。

  却说行者一筋斗真快,打到三藏面前,八戒腾空的也到了。师徒们备细把前情说了一番,大着胆子直奔大路前来。师徒四人,连马五口。时值秋天,但见:风清爽,月高明;鸿雁贴天排,蟋蟀藏沙唤。三藏向行者道:“徒弟,我们离了灵山路来,时日已久。这路途还有多少?怎么这林有如是之多?”行者道:“师父依着这路径,八百里火焰山改作深林,说是有八,如今已历过七林,过了这八林,就到西梁国地方,是我们旧来的女主国了。”三藏道:“悟空,我们当年来,要倒换关文,说不得进城朝见他,倒惹了妖魔。如今不换关文,你看那里有便道,就是远转几里,也没奈何过去罢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如今尚有八林未过,天下的事莫要操成心预先料定,走一程是一程。”八戒道:“大哥说的是,如今且看那里有化斋的,必须吃饱了与他赌斗过去。”行者道:“这呆子只是想斋,这魔又添几分气力。”八戒笑道:“馍多力多,我老猪生来买卖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莫要讲闲话,你看那山凹里露出房檐屋脊,想是地方人家,我们走起一步,一则化斋,一则歇力。”师徒走得前来,果见一所高檐大宅,但见:

  静悄悄重门昼掩,密森森乔木周围。

  碧澄澄山溪环绕,丛杂杂竹径长堤。

  三藏近前看了道;“徒弟们,这宅院不是人家,乃是座庙堂道院,倒也清幽,我们敲门借寓一时,有何不可?”正说间,只见那重门半开,里边走出一个小尼姑来。行者见了道:“师父,这是个女僧庵,我们不便借寓,照大路往前走罢。”八戒道:“住固不便,难道门前歇着,茶汤也要得他些吃。待徒弟歇下担子,问他取一钟茶汤。”八戒歇了担子,方才上前一步,那小尼姑见了,把门一推掩,往里飞走,大叫起来,那里边问故,小尼道:“是那里山精鬼怪,吓坏了我。”只见门又开了,一个老尼走出来,张了一张道:“爷爷呀,果然是古怪,番僧又不像番僧,怎么这般嘴脸?”一会里边就走出三四个尼姑来,三藏只得上前道:“女菩萨,休得要大惊小怪,我们是大唐僧人,上灵山取经的,今日回国路过此处。只因我这徒弟要化钟茶汤,惊动小尼,若是有汤,便见赐一盏,如不便,可掩了重门,我们照大道前走,莫要惊动。”只见那三四个尼姑内中一个年纪略长,说道:“既是中华上国取经的老师父,便请小庵吃一茶汤何妨。况我等出家为尼,正也要课诵真经,祈保安康,将来得个成就功德。”乃叫老尼大开庵门,请三藏师徒进庵。三藏还趦趄不敢,谦退站立,那八戒那里由得师父,挑起担子直进庵门,行者、沙僧也挑担在后。

  三藏只得进了庵堂。先参谒了正堂圣像,次与老尼问讯,那三四个尼姑部也稽手,却进屋去了,只有老尼与那年长的女僧陪坐。一面分付收拾斋饭、素菜款待圣僧老师父,一面便问大唐风景,又问一路来多少路程,如今取得是何经典?三藏—一答应,方才问道:“女菩萨宝庵何名?有几位在此出家?这地方唤做甚处?往前是何村乡?”尼俗也一宗宗应答,

  却说到往前是何村乡,那老尼便愁起得来,说道:“老师父,但能过了这村乡,便转过西梁国地方去了。”三藏听了忙问道:“怎说但能过这村乡?想是我们前路来闻得说有个三魔林妖怪成精么?”老尼道:“正是这一宗古怪。”行者笑道:“女菩萨,你替我放心,莫要愁眉皱睑,你不知道我师父善眉善眼,是一个吃斋念佛的老禅和,我小和尚们乃是捉妖灭怪的老放手。”老尼道:“师父呀,你不知这三魔林有三个妖魔厉害的紧,你们怎能够灭的他?”行者道:“女菩萨,你那里知道,我们是与他相会过一面的。”老尼道:“师父与他不知是何等相会?若是好相会,他们尽是有丰盛筵席款待;若是不好相会,他三个神通变化,你们怎当得他的本事?活活要把残生交与他!”八戒道:“只说是不好相会,莫过那妖魔会放火,我们有避火诀,那里怕他?”行者道:“惹着小和尚,他会放火,我还叫他火自烧身哩。但不知这妖魔放火之外,还有甚神通本事?”老尼说:“这三魔本事多着哩!”行者道:“略说两件儿我们一听。”老尼说:

  “大妖魔,号消阳,本事说来真个强。

  诸般武艺宗宗熟,变化神通不可当。

  饶伊久炼禅和子,岁月难熬这怪王。

  被他消尽元来宝,不信看伊貌改常。”

  行者道:“这个本事只好奈何那没手眼的和尚,若是老孙,那五百年前在花果山水帘洞时,却有个返老还童真手段,金箍棒打万魔降。不怕他!不怕他!且再说第二魔本事何如。”老尼道:

  “二妖魔,号铄阴,说起机谋广更深。

  能向太山为虎蹑,也能苍海作龙吟。

  不是久修老和尚,怎使妖魔不犯侵?

  被他发出无明火,炽髓焦肠更毁心。”

  行者道:“这个机谋也不广不深,只好奈何那半路上出家的长老!若是老孙,当年上天堂、游地府,拔去身后无常,却有个熬尽乾坤多岁月,长生不老到而今。不怕他!不怕他!且清说第三魔本事如何。”老尼道:

  “三妖魔,名耗气,他的神通真可畏。

  有时一怒海水浑,斗牛冲处星光闭。

  堪笑老憎不忖量,惹动无明一旦弃。

  试问出家事若何,空教楛树为披剃。”

  行者道:“这个神通也不足畏,只好奈何那火性不退的僧人,若是老孙,从当年跟着唐僧,如今到灵山取了经文回来,却有个入火不焚真法身,妖魔怎竭先天气?”老尼听了,笑道:“小师父,据你口说无凭,便是曾与你相会,也是乍相逢,你不曾荡着他三魔手段哩。”行者道:“我也不管他手段,只是女菩萨,你如何知他这等切?”老尼道:“小师父,难道你从西回,走一处也不访问一处?我这真切,都是东来西往过路的传说便知。”三藏听得,只是愁叹道:“徒弟们,我听这比丘尼之言,怎么过这林去?”行者道:“师父放心。只要师父把持住了正念,自然真经效灵。便是徒弟们七个林已过来了,何愁这一林?不荡平了妖魔,使往来方便。”师徒正说,只见小尼捧出素斋,师徒们吃罢便辞谢要行,八戒道:“师父,天色已晚,前途只恐没处安歇,何不就借庵堂暂栖一宿?”三藏道:“悟能,你那里知君子别嫌疑,我们远路和尚,怎居处在女僧庵?纵我们清白自守,也讨地方人议论,他女僧们也不便。”老尼听了道:“正是,正是。可见老师父是道行真纯的,只是天色果然将暮,再走数里便是三魔邻近之处,如何是好?”行者道:“前途可有甚村庄人家、好善的檀越,可以暂安一夜也罢。”老尼道:“小师父不说,我倒已忘了,离我庵五里,有一村庄人家,这老员外性波,只因他好善多行方便,地方人都称他做波老道。但他虽然好善,生了几个儿子都不好善,虽不为恶,都与我僧尼道家不甚敬重。老师父们乘着天包,可走得三五里,到彼老道家借寓一宿甚好。”

  三藏师徒方才打点起身,只见内里三四个尼姑出来对老尼说道:“师父,众位师父虽然是男僧,我等庵中尝延访僧众建斋设醮,课诵经忏。今日幸遇中华圣僧,取了真经回国,你看他经文成箱满柜,何不屈留这几位师父,开了柜担,与我们深诵几卷,或是主动请善男信女,做一个道场,也不负了这众位师父降临一番。”那老尼犹目沉吟不答,只见那年长的尼僧也说众尼之言有理,老尼遂向三藏说:“老师父,我众弟子欲留众位把经文课诵一番,或是见个道场,真是千载奇遇。”三藏道:“女菩萨,出家人诵经、礼忏、建斋、设醮乃是本等,况相逢异地,众徒弟又发了这点道心,敢不依命?只是我们有三不便在此:一不便,经柜担有如来封记,包裹缜密难开;二不便,我们男僧在尼庵浑扰;三不便,离国日久,我大唐君王望取经回朝心急,若在外耽延,非但道路遥远,且费了工夫。”

  老尼被三藏说了三不便,乃道:“此是功德也,要老师父们心说意肯,强留不得。”那众尼道:“师父,只是你主裁不定,列位长老已住在我们庵内,又叫我们忙忙碌碌收拾斋饭,吃的饱腹撑肠,便就在此做个道场,也不为不可,何苦必定要赶路!万一前林遇着三魔,抢经的抢经,捉和尚的捉和尚,老师父也与他讲甚三不便?”那尼僧一面说,一面就走出堂来,三四个把行者的经担抬进一包去。行者性躁起来,道:“师父,这便是个妖魔了。”掣下禅杖来就要打。三藏忙扯住道:“徒弟,这师父们也是好意,要留我们,况搅斋供,方感谢不尽;便是留在此课诵经文,可以不必开动包担,我们自会诵念,何必动粗卤就掣枚要打?”只见老尼笑道:“怪道高徒生的像貌凶恶,性子也暴躁,便是小徒们抬你经担,也只该好取,怎么就动杖要打?”行者道:“老师父,你不知我小和尚一路西还,凡遇抢夺我担子的便要抡禅杖,若是不抡禅杖,这十万八千里路程途怎保得真经回国?”老尼道;“师父呀,出家人抡禅杖打伤了人,却不作孽?”行者说:“我打的不是人,却是妖魔亵渎我真经。既是女菩萨是人非妖,必定达道理,还我担子,与我们趁早赶一程路。”那众尼只是不肯。三藏乃说:“女菩萨,你定要留经担,我徒弟必不肯,这分明彼此不如意。便是课诵了这担子内经典也无益,功德何在?真经内说得好:海宝千般,先求如意。”八戒在傍也说:“正是,正是。作福如意,受福坚牢。”老尼笑道:“小师父,你这两句是那里听闻?”八戒道:“这是我老猪化动斋便有这两句化头。”行者见天色渐晚,尼姑抬了一担包入屋,乃弄个神通,拔下毫毛变两担假经包,又变几个小尼姑,把假担抬入,真担抬出,你抬我夺,诨抢乱争。老尼也没主意,三藏也分剖不来,行者忙叫八戒、沙僧挑担同他先出庵门,又把三藏马垛随后押着出去。那众尼乱纷纷只见有两担经包在屋,只疑如何这几个尼姑你也像我,我也像你。假的倒说:“与他们前去,便留了他两担经文,拆开封皮,长远供奉也可。”一个个喜喜欢欢,进入内去。三藏方辞谢老尼,老尼也不留三获,待他师徒出了庵门,把重门掩闭。

  三藏与行者们乘天尚亮,前行走了五里之遥,果见一所庄屋。三藏看那庄屋:

  灰粉墙围四角包,东西乔木接云高。

  迎门一座青砖壁,必是村乡富室豪。

  三藏师徒方才到门首,只见里边走出一个老者来,见了三藏一貌堂堂,便道:“老师父从何处来?天色已晚,前无住处,思量还要走到那里去?”三藏合掌当胸道:“老员外,小僧乃大唐僧人,上灵山取经回还,到此天晚,求借宝庄一宿,也不敢扰斋,方才前边尼庵用过来了。”老者道;“何不就借庵一宿?”三藏道:“老员外是明道理的,我们男僧不便寄寓女姑之庵。”老者笑道:“老师父,你便拘泥了,比如比丘僧尼何一处出家?优婆塞夷何同居修道?对境忘境,总在老师父这点方寸。”老者一面说.一手扯着三藏衣袖道:“请小屋里坐。”乃叫家仆快收拾打扫厅堂,把师父们经担好生供养在中厅上。家仆依言,不敢怠慢,老者扯入三藏,一个个问名询号,三藏—一答了,乃说:“老员外,莫非是波老道?”老者道:“正是老拙。老师如何得知?”三藏乃把老尼之言说出,当晚在波老道家安宿,不提。

  且说三个妖魔与行者、八戒战斗了一番,喷出火焰,被行者把树叶假变,弄个神通走了,他三个你笑我笑,只得回林计较,等候唐僧师徒到来,捉拿出气。毕竟可能捉拿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老尼极口称赞三魔本事,只是消阳、铄阴、耗气耳,不知此三种魔人人都会,老尼身上少不得也有两件。

  行者变小尼,你也像我,我也像你,不知还有一件东西也相似否?若变得来,四个和尚大不寂寞。 

  第五十五回 唐长老夜走八林 比丘僧术全三藏

  话说三魔在八林深处,久等取经僧,不见到来,乃上山顶远观,只见山顶上来了比丘僧与灵虚子两个。消阳魔道:“何面相?是唐僧来了?”铄阴魔道:“不是,不是,唐僧们有行囊经担,这来的俱是走方游脚僧。”耗气魔道:“便是游方僧道,也拿来发个利市。”消阳魔道:“不可。唐僧师徒乃旧仇新恨,断不放他过去;若是游方僧道,我与你变个戏弄他的法,试他的道行何如?若是有道行的,便让他过山去;若是没道行的,且戏弄他耍子。”两魔依从说:“如今变个何事戏弄他?”消阳魔道:“我便变个担酒卖的,你两个扯他吃一杯,他如吃了,便是没道行。”两魔依言。消阳魔摇身一变,变了一个卖酒的客人,挑着一担清香美酒,歇在山顶上;两魔变作两个走路的,正买他酒吃。一见比丘、灵虚走到面前,二魔起身拱一拱手,便一把扯着比丘僧衣道:“师父,走路辛苦,有琼酒在此,请吃一杯儿。”比丘僧摇手道:“客官,小僧是出家人,守戒不饮酒的,不敢相陪。”妖魔道:“山僻静处,谁人得知?我与你也是有缘相会,你们出家人背地里吃酒的也有,莫要瞒我。”比丘僧说:“老客,你吃你的酒,僧过僧的山,着甚来由强要小憎破戒?决不敢领!请二位自饮罢。”二魔又扯着灵虚子说:“道人,你陪我二人吃一杯,料你不是僧人。”灵虚子道:“小道也是有戒,况天性不饮,请二位自饮。”妖魔笑道:“我两人已是有伴对酌,但为相逢二位师父,在此高山峻岭,幸遇沽酒,当开怀行乐。且你二位不知这酒的好处。”灵虚子道:“酒乃伐性之斧,烂肠之物,有甚好处?”妖魔道:“有甚好处?有甚好处?你听我道:

  五谷造成佳酿,清香滑辣兼甜。

  合欢散闷解愁颜,养血调荣遐算。”

  灵虚道:“二位客官,你只知酒有好处,却不知我僧道家五戒,把他做第一戒。”妖魔笑道:“为甚把他做第一戒。”灵虚子道:

  “助火伤神损胃,烂肠腐脏戕生。

  亡家败德率非轻,第一戒他乱性。”

  妖魔见僧道不饮,一魔扯着灵虚子衣袖,一魔取一杯酒强灌灵虚。灵虚只是力拒,那妖魔便使出个大力法,十指揪来,两手拿住,欲把灵虚子拿倒;那里知灵虚是有道的优婆塞,他把慧眼一看,笑道:“孽瘴,你这魔头,如何来迷弄我?”乃使个重手法,反把妖魔两手拿住,一捏,妖魔那里动得,吆喝疼痛起来,见这假酒迷僧道不倒,反被灵虚子说破,乃飞往山前走了。

  却又计较,铄阴魔道:“你以酒迷这僧道二人,他有道力,不被我们迷,如今得我变个老婆子,你两个变美貌妇女去试他。他若是迷于色欲,便无道行。”两魔依计,变了两个妖娆妇女,随着老婆子走山岭前来,遇着比丘增、灵虚子,乃上前道:“二位师父,老妇是山下人家,生了这两个妇女,只因丈夫打柴遇虎狼,丢下他无人养赡,思量欲嫁两夫,往来莫个相配的。我看二位师父年貌尚青,若肯随到我家下,留了头发,成个家室,生一男种一女,也不辜负了青春年少立在天地之间。”比丘僧听了,不顾先走;灵虚子把慧眼一看,道:“妖魔,一计未遂,又设此计,本当不顾而去,但是要保护唐僧经文,安可不顾纵他作耗?他既设法迷我,待我也没法试他,因而驱除这妖,使唐僧师徒道路好行。”乃笑盈盈答道:“老婆婆,我那师兄是披剃的僧人,怎做得你女婿?我虽未披剃,却也是在教的,久绝了色欲,如何行得?”婆子笑道:“没妨。便成就了这宗姻缘,有谁来管你?”灵虚子道:“若说姻缘,也要个媒的,三茶六礼,寻个门当户对,怎么撞着途路之人,做个露水夫妻?也被人笑为苟合。”婆子道:“没人笑,没人笑。你听我说:

  男女阴阳配合,世间一种人伦。

  我娘作伐岂私奔,苟合何人笑论?”

  灵虚子道;“婆婆,你说没人笑论,却不知我修道的道人,色欲最是大戒。”婆子道:“为甚也把他为大戒?”灵虚子道:

  “这种元阳正气,生入固命灵根。

  修身见性与明心,怎肯邪淫迷混?”

  婆子见灵虚子不肯从他,乃叫妇女上前弄娇做媚说:“师父,你既说有戒,也只该像那长老不顾先走,为何笑盈盈与我娘说话,却又乜斜斜不走?我知你是碍着那长老看见。待我娘儿三个扯你们到家,务要成一门家眷。若是坚意推却,我便扯你到地方官长,说你僧道不守清规,调戏良家妇女,须要大大问你个罪名。”妇女一面说,一面便去扯比丘僧。方才去扯,只见比丘僧如飞前走,一个来扯灵虚,灵虚把脸一摸,顷刻变了一个丑陋不堪凶恶相貌。那妖魔见了,笑道:“原来这道人不恋色欲,心如槁木死灰,故此发出败兴的容貌,倒是两个有道行的。去罢,去罢。”灵虚子道:“你这会叫我去,我偏不去了,只要羞杀你三个无耻的。青天白日,一个老婆子卖淫诲奸,一个妇女扯和尚,一个女妇看上我这个丑陋道人。”三个妖魔分明还要弄法迷灵虚子,却被灵虚这几句直话羞出他良心,乃往山坡下飞走去了。

  灵虚子方才赶上比丘僧道:“师兄,这分明是三个妖魔弄假骗我等。”比丘僧道:“我已明知,故此不顾。”灵虚子道:“我也明知,只是要剿灭了他,故此只待说破,免的他愚弄唐僧。”比丘僧道:“唐僧师徒这妖魔也不能愚弄,但恐被这妖魔缠扰,有误时日。我们原说探听前路有甚妖魔,报与他知道,如今只得仍变胡僧,再去指引他,莫教他被三个妖魔愚弄,方见我等不失前言。”他两个随又变了胡僧与道人,来寻唐僧。

  却说三藏师徒在波老道家安歇,更深半夜,忽然行者骨地笑了一声,三藏道:“悟空,你笑却为何?”行者道:“师父,我徒弟非笑他事,笑那几个尼僧不识真假,把我毫毛假变法身信当经担,只因抢了经担,又混忘了同庵尼增,也不知谁是谁?喜欢在那里过夜?但徒弟拔的毫毛只能浑一时,不能久变,想这毫毛替徒弟取耍了一晚,须要收复他来。我看那老尼讲说三魔本事甚详,想他必与妖魔契厚,恐惹出这妖魔,又是一番费时日的事情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那老尼恭敬我等,语言切当,必非妖魔契厚。”行者听了道:“老尼就非妖契,徒弟正要收复了毫毛来也。”一个筋斗回到老尼庵内,把经担、小尼都收复在身。

  却说三魔戏弄了比丘、灵虚一番,不遂他计,暗夸两个道行,欲待再行试他,只为心怀的唐僧师徒要报仇恨,乃从山岭探着唐僧行径。远远只见老尼庵内闹哄哄吵嚷,却是行者毫毛假变的小尼与那众尼争抢假经包。三魔潜来暗听,大喜道:“唐僧经担原来在这尼庵,经担既在此,唐僧师徒必在此,凭着我们通神变化,必然抢夺了他经担,捉拿唐僧。只恐孙行者们也都有变化手段、战斗才能,不免又费一番精力,不如也照前番哄愚僧道的事,料唐僧道行纵高,他三个徒弟心肠未卜,愚动一个,拿了报仇,也为豪杰。”三魔计较了一回,想道:“酒难入庵,倒是婆子妇女可进尼庵。”乃依旧变了一个老婆子、两个小妇女,半夜敲门,惊得老尼忙叫小尼开了山门。原来是三个女妇,老尼便问:“夜静更深,三位女善人到我庵何事?”老婆子依旧道是村落人家,丈夫打柴被虎狼拖去,欲来投托庵中,闻说西还有几位圣增,取得宝经,能与人消灾度危、荐亡超祖,路远到此,不觉昏夜。”老尼听了道:“三位女善信,你来迟了,早间有几个西还僧众,是东土上灵山取了经文回来的,今已吃了斋前途去了。”婆子道:“你这老尼,说谎瞒我,我们来时不敢造次敲山门,其实听得你庵堂众尼争抢经担,吵吵闹闹,既是经担在庵,那唐僧岂肯丢了前去?”老尼答应不出,婆子与两妇女便起身向庵后堂去看,那里有个经担,却是行者收复上身。

  且说行者收了毫毛,正要打筋斗回去,忽见三个婆妇进庵,他隐着身,听了婆子这些情节,乃心问口、口问心,想道:“何处村落,夜静更深来投庵尼,要寻我们超亡荐祖?且是妇人家远来,岂没一个家童汉子?此必妖魔来探我们情节!这老尼忠厚诚实,便信了他,我如今试他可是妖魔假变,若是这妖魔,我且设个机变,诱哄着他在尼庵,且同我师父乘夜过了八林前去。”好行者又拔毫毛数根,变了唐僧、经担这一起,在后屋故意吵吵闹闹,妖魔听得悄悄来看,果见唐僧在后屋,便恨老尼瞒他,计较拿唐僧不如先抢经担。

  却说行者假变了一起在后屋,他却一筋斗打回波老道。此时夜半,只见两个胡僧道人来报三藏说:“前行三五十里,有三个妖魔,假以酒妇迷弄我等,只恐又要迷弄你师徒,纵然老师父们道行高深,不为所迷,但是经文须防他抢夺。”三藏听了,正尔焦心,忽然行者到了面前,把妖魔在庵事情说出,胡僧听了笑道:“唐老师说不得夜走八林,到了西梁地方,何虑这妖魔也?”行者也笑道:“老孙也是此计,只是妖魔赶来如之奈何?”胡僧道:“妖魔赶来,待我们三设假误了他赶来工夫,你师徒自然过林去了。”行者听了道:“事不宜迟,只恐老孙毫毛被妖魔识破,如今说不得瞒了波老道,悄开了他门,我们且偷走去着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机变,又动了个偷走心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此时也说不得,把你那志诚心且放在一边。”八戒笑道:“偷了些微麝香,便受了你们多少言语,你今日也动了偷心么?”三藏道:“悟能,偷走路与偷东西不同,快挑担走罢。”师徒别了胡僧二人,暗出了波老道门,往八林直走。行者把自己担子歇在林中,叫三藏们先走,老孙去收复了毫毛来,挑担再赶。三藏依言,催着马垛,与八戒、沙僧先行。

  却说妖魔到尼庵后堂,计较先抢经担。三魔乃各挑一担,方才上肩,笑将起来道:“我们又被唐僧愚哄了,岂有经担一轻至此?定又是枯树叶假托去了。且挑出到庵外,放火烧他,真假自知。”消阳魔道:“连唐僧们只恐也是假的。”铄阴魔道:“且莫惊他,万一是真,又要与他们战斗费工夫。”耗气魔道:“既是要看他经担真假,且到门外拆开担子自知也,不必放火,料经文纸张岂是放火的?”

  三魔挑出经担,正要拆动,却遇着行者到了庵门外,见了忙收复毫毛在身,又把假变唐僧们毫毛收了,一个筋斗直打到林中,挑了经担赶上,三藏们还不曾走过一里之遥,可见行者筋斗神通之快。

  却说妖魔方拆经担,忽然无影无踪,妖魔又齐笑将起来,进后屋去看,那里有个唐僧?乃走到前堂,把脸一抹,变出妖魔本像,揪出老尼道:“尼姑,你识我婆妇么?”老尼慌的跪着说:“我尼姑识得,是消阳三位魔王。”妖魔道:“我也不怪你,你原也说唐僧早离庵前去,但不知在何处投宿?”老尼道:“我已指他波老道家去住,多是在他家。”妖魔道:“是了,是了。我们且到波家去拿他。”乃出了庵门,驾起云来,终是不如行者之速?及到了波家,鸡已鸣了。

  却说比丘僧与灵虚子待三藏出了波老道门,他却变了一个唐僧、一个行者,坐在门首。妖魔上前看见,消阳魔便把假唐僧捉住,却是比丘僧假变。两魔就来捉行者,灵虚子便掣出禅杖直打两魔,两魔空手无器械,帮着消阳魔把个比丘僧扯着,驾云回到林中。

  方才要动手害唐僧,报当年牛魔王之仇,不防比丘僧复了本相,乃是一个和尚。三魔惊异道:“想是我们天未晓,眼目昏花,不曾问明,只当是唐僧,便拿将来了。”只见比丘僧合掌道:“三位魔王,小和尚是西方下来的僧人,偶因夜宿波老道门首,不知有何得罪?三位不问一声,便把小和尚揪来。”三魔笑道:“分明见你是唐僧,且还有那孙行者拿禅杖打我们。”比丘僧道:“那里甚孙行者?乃是和尚同来的道人。他见三位捉了我来,必然要找寻到此。”正说,只见深林外灵虚子复了原相,来求三魔释放了同伴僧人。三魔道:“你从何处来?”灵虚子道:“在波老道屋内与唐僧喂马。”三魔道:“你如何与他喂马?”灵虚子道:“那唐僧有个毛头毛脸徒弟,叫做孙行者,倚强作势,拿我替他喂马,他

  却说在门外防备甚魔王。”三魔听得笑道:“是了,是了,这猴精弄怪,把这和尚假充唐僧哄诱我们,你且说唐僧们现在何处?”灵虚子道:“魔王若是释放了我同伴和尚,我便指你唐僧住处。”三魔道:“可恨孙行者把你和尚变唐僧,与你无干,放了你去罢。你只说唐僧在何处?”灵虚子道:“尚在波老道的庄上花园里,等候吃了斋走路。”妖魔听得,随把比丘僧与灵虚子放了,飞走到波老庄上花园来寻唐僧。不知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行者以机变生魔,灵虚子以机变降魔,《南华》所谓“出于机,入于机”也。

  凡事可假,真经如何假得?余曰不然,圣人神道设教,羲皇之六十四卦,柱下之五千言,天竺之五千四十八卷,皆假也。问如何是真?曰:刚有无字真经,已被白雄尊者抢去矣。奈何,奈何。 

  第五十六回 陈员外女子逢妖 唐三藏静功生扰

  漫道西游火焰山,而今改作八林湾。

  妖魔尽向机心现,荆棘应从大道芟。

  肯熄无明超欲界,顿教正觉出尘寰。

  若能参透西来义,万卷真经一字看。

  话表三魔听了灵虚子说唐僧们现在波老道花园内,便放了比丘僧,飞走到波老道庄上,那里有个唐僧。又奔到花园内,也没个唐长老。三个魔王大怒道:“分明是孙行者、猪八戒弄神通,骗哄去了,俗语一不做,二不休。好歹追赶上前,再莫要信他们假变搪塞,只拿住了唐僧,方才甘休。”

  不说妖魔驾起云来追赶,

  却说行者赶上三藏师徒,坦然过了八林,走得三五十里大路,只见人烟济楚,店肆整齐。三藏道:“徒弟们,我等费了许多心力,才过了那八百里山林。看这热闹光景,想是当年来的西梁国地方了,你们可上前问一声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我等走路,人马劳倦,何须去问?看那店肆料安歇往来客商,我们且投店中住下,自然知道。”三藏依言,走到关口,便有店家扯住马垛道:“师父们下在我店罢,我店房宽敞洁净,且饭食齐备。”三藏依言,进了店门,中堂供了经柜担。

  店家收拾茶水,师徒们吃了。三藏道:“徒弟,这店中真洁净,房屋果宽,我一路来辛苦,且闭了中堂,待我静坐半日,你们打听前途何处地方,可好行走?”行者道:“师父放心入静,我们自然上心在意。”当时三藏闭了中堂门槅,焚了一炷香,供奉着经文。八戒、沙僧道:“师父,徒弟一路难道不辛苦,我也打个坐安息安息。”只有孙行者性本好动,他走出店来,探问店家:“这是何处地方?”

  店家答道:“我这地方唤做平妖里,当年妖精出没,被什么西来圣僧平服了,故此唤这名。师父们若是往东走,却要过西梁女国。我此处离国中不远,前去渐渐都是女人,没有一个男子也。”行者道:“我们当年来时走过的,也曾平过妖。”店家道:“师父既见过,何劳又问我?”行者道:“出门问路,也是我小心。店家,你收拾夜斋,待我师父出静受用。我去前山头观望观望了来。”好行者,他那里是观望,乃是想起胡僧与道人说设法骗阻妖魔,我老孙设空偷走,不是豪杰所为,万一胡僧不能拦阻,这妖魔追赶前来,终非万全长策。我如今还当防后,看那僧道如何设计阻他。又想;“阻妖魔,莫如扑灭了,除了地方患,我们也好放心前行。”行者走回林间,正遇着妖魔各持兵器,追赶前来。

  行者见了,手内没有器械,肚内正思量个计策。只见那林树阴中胡僧两个坐在地下,一个手拿着数珠儿,在那里解下菩提子叫“变”,一个手拿着木鱼儿,要把槌破。行者忙上前道:“二位师父,多劳了,你护送我们过了这林。只是这妖魔意不甘休,思量还要追赶。你们曾说三设假费他工夫,我想费他工夫,他那报仇之心不已,且这妖魔神通本事,也会腾云驾雾,万一千里不辞,我们师徒终是被他搅扰。不如在此扑灭了他,或是化导了他,才是个万全之策。”胡僧说:“悟空,你挑经已离了八林,前途自坦然无事,又何必再来自相缠绕?”行者道:“二位师父,你不知,我老孙不是当年西来的行径。”胡僧问道:“你当年西来怎个行径?”行者道:

  “我当年,过此地,说起妖魔真怪异。

  里连八百火焰山,炎炎不灭腾三昧。

  我老孙,真伶俐,借得芭蕉扇一器。

  一扇风来两扇云,三扇盆倾大雨至。

  保我师,往西去,又与地方除火气。

  谁知今日此山中,变了深林藏妖魅。

  论行踪,与昔异,金箍棒缴无兵器。

  也不遣将与呼神,一味慈悲为归计。”

  胡僧听了道:“悟空,你既发慈悲,难道我两个不行方便?方才也只是为你师徒保护真经回国,故助你们一臂之力。”行者道:“便是我弟子复来之意,也是赞成二位师父功德。”三个正说,只见云端里三个妖魔飞来追赶唐僧。行者大喝道:“妖魔那里去,唐师父已前去了,我老孙恐你背后说我变假愚弄你不忠厚,故此复来劝你回心向道,皈依了三宝门中,真做邪魔堕入无明地狱。”三魔听的是孙行者之声,在云端里立住脚往下一望,果然是行者,同着那僧道在林间。消阳魔笑道:“这又是孙行者把枯树叶愚我们,莫要睬他,且往前追赶真唐僧。”铄阴魔道:“料唐僧去不远,莫要被他们挡住去路,误了工夫。”耗气魔道:“只恐是真行者,我们前赶,这猴精攻我们巢穴,截我们后路。”行者在地下叫道:“也差不多,我正要攻你后门。”三魔乃落下云头,执着兵器直杀将来,却亏了胡僧把菩提子变了瓜锤,与行者执着抵敌,那道人把梆槌只是破,妖魔闻声胆怯。但见:

  三个妖魔抡兵器,一对和尚舞瓜锤。

  道人莫说无神法,梆子敲来声似雷。

  那三魔抵敌不过胡僧、行者,正要喷火,却被道人敲动梆子,那妖气忽然消灭。胡僧与道人腰间解下束衣绦,把消阳、铄阴二魔捆将起来。行者方要解束腰绳捆耗气魔,乃向胡僧说;“老孙的绳子乃拴虎皮围裙的,十余年不曾解了,没的束裙,弄出下体不便,好歹一顿瓜锤打杀这妖罢。”三魔苦苦哀告,只叫饶命,胡僧说:“你既求饶,当远离此林,勿复作怪。”三魔拜伏在地。胡僧乃放了三魔,他三个化一道烟如风而去。行者辞谢胡僧、道人,说道:“老孙要伺候师父出静去也。”一筋斗打到店中,那供经一炷香尚未息,店家已备了晚斋,只等唐僧出静。

  却说这平妖里居民稠密,离这店十余家,有一员外,姓陈名叫做老生,家资颇富。止生了一女,名唤宝珍。这女子年方二八,聪明美貌,真是无双。一日天晚,明星朗月,这女子叫丫鬟铺了泉儿在窗外放下香炉,焚了一炷香,对月深深拜。丫鬟问道:“姑娘,你拜月却是为何?”宝珍答道:“我焚香拜月,保佑老员外、安人两个福寿康宁。”丫鬟道:“老员外、安人都享福延年,精健比人十倍,何劳你又祷祝?多是姑娘要保佑自己嫁个好人家。”宝珍啐了一口道:“多嘴饶舌,贱婢怎么把这污言秽语讥诮我?好生可打!”这女子正骂丫鬟,忽然风起,那星月下,一朵乌云从空飞卷下来,把宝珍凭空摄去,骇得个丫鬟大叫起来。陈员外两口方寝,听得喊叫,忙忙起床出来询问。丫鬟备说乌云卷去宝珍之事,员外着了一大惊道:“真是怪异,岂有乌云卷去之理?多是甚么妖精作怪。我想这地方当年有妖,如今宁静多时,已改做平妖里,此事却又跷蹊得紧。”陈安人只是啼哭,当时乱了一夜。等待天明,央人找寻,四下里访问,那里有个踪迹?

  却说离平妖里隔界有座山,叫做寂空山。山下有一涧,环绕着一石洞。那涧水潺通,人莫能到。非是莫能到,只因洞内有一个精怪,能作风浪迷害村人,居民不敢去惹他。这精怪积年已久,每每乘风步云,星前月下,远乡近里,摄人家诸般物件,便是佳肴美味,他也摄去洞里受用。但凡人心自无邪怪,便不招妖魔,只因这女子不安处香闺绣室,多了这一宗焚香拜祷。但不知他心间何事,却惹了这妖魔看见,鼓弄风云,摄到洞中。

  这女被摄了去,昏昏沉沉,莫知何处。这妖怪却也不知淫乱事情,但只知吸人精气,迷害人身。他见这女子生的娇娆,只是瘦弱,也知爱惜,爱的是女貌妖娆,惜的是他瘦弱。因此不忍吸他,叫洞内小妖好生优侍,又到处寻佳肴美味饮食供养滋补他。女虽思父母,无能脱身,已经年余,遂与这精怪们熟识,要甚饮食,妖精便与他摄来。这日女子忽然思想素馍馍吃,向妖精说:“我想我家邻店有素馍馍,可取几个来吃。”妖精听了,随驾云远来。

  方到平妖里店家关口,但见那关里金光灿灿,瑞气腾腾,妖精那里敢近前进关,却在别处乡村摄了几个荤馍馍。这女子见了说:“此非我家邻店素馍,一个我也不吃。”妖精道:“你要这邻店素馍,若是往常打甚么紧,近日不知何故,关内金光瑞气,我亲近不得,如何摄得来?”女子说:“当初你怎摄来?这金光瑞气,必须有个缘故。你还去探个信,说与我知道。”妖精依言,驾云复来关口。

  只听得关口外有人说,从西来有一起取经和尚,内中一个长老,名唤唐三藏,生的面貌端庄。却有三个徒弟,一个叫做孙行者,相貌毛头毛脸,就是个山猴子;一个叫做猪八戒,长嘴大耳,好生丑恶;一个叫做沙和尚,晦气靛青脸,就似皂君模样。说这一起和尚,都有神通本事,专一捉怪降妖。又有一人说,闻知当初我这一路地方都是他们平过妖的,所以叫做平妖里。妖怪听了,打个寒噤,飞忙回洞,见了女子,把这情节说出。女子听了道:“佛爷爷呀,世上有这样神通本事的和尚,怎么不搭救搭救冤苦之人?”女子一面听说唐僧师徒名姓,牢记在心,一面把荤馍馍与那小妖们吃了。乘那妖怪外去,他一心只想着取经僧人,乃在洞里称念:“唐三藏师父有神通,救我陈宝珍一救。”

  却说三藏在店家屋内入静,那静中忽然听得有人称念“唐三藏师父,救我陈宝珍”一句,出了静,叫:“悟空徒弟,我方才静中,忽听得有人要我救他,叫做陈宝珍,此何说也?”八戒道:“好打坐的长老,听了人叫,才显得好静功。”行者道:“呆子多嘴!你那里知师父道行宏深,到处或有冤愆求救,欲要超脱。便是老孙天下闻名,会拿妖捉怪,有被妖怪毒害的,也常常心想着我,口念着我。师父怎晓得此处有个陈宝珍?待徒弟与师父查问。”

  只见老店家挣了一担水,行者乃扯着店小二问道:“你们这地方可有个陈宝珍么?”店小二听得说道:“师父如何问他?想你晓得这宗事?”行者道:“正是。我知这宗事。”

  那小二连晚斋也不等捧毕,飞走到陈老生家道:“员外,快把报信钱五百与我,我说个姑娘信与你。”陈员外听得,忙忙着要说,小二只是要报信钱,员外道:“你若报得真实。便多谢你五百,足了一千。”店中人也喜,乃扯着员外衣袖说:“我店中住的取经长老知道,可有一个。”陈员外即时到了店中,店小二便指着行者说:“这个师父提名道姓,他必然知道。”陈员外见了行者,一把扯住说道:“师父何处人氏?何方来此?因甚知道小女这宗事情?如今小女现在何处?只求指示明白。”行者道:“我们本不知你甚事情,昨日跟随我师取经回还,路过此处,吾师静中闻得有人呼他求救,自称是陈宝珍。吾师恐有冤枉,命我查勘,适向店小二问一声,不意果是令爱。但不知有何情节,可—一说明,吾等拔救不难。”陈员外听了,抬头一看,见上面立着唐僧,相貌端严,知有道行,遂上前跪下。唐僧忙用手扶起,说道:“员外请起,有甚冤苦事情可以说出。”陈员外起来,对师徒四众施礼已毕,具将去年月下乌云摄去女儿之事—一诉知,说了又哭。行者听了笑道:“陈员外,据你说来,似乎妖精摄去。你莫怪我说,恐你年纪老、家私大、房屋多,你女儿星前月下做了些不明不白之事,有甚逃拐私情,哄你说妖精摄去,及至到外面遭人谋害,以此魂灵叫冤,未可知也。”陈员外道:“我家户严谨,必无此事。那日已是三更时分,丫鬟喊叫,随即起来,中门封锁未开,又不曾失落一毫财物,定然是妖精摄去无疑。”说罢又哭。行者道;“不消哭,我只怕不是妖精,若是妖精打甚么紧,不拘东南西北,天上地下,也要替你查出来。你且请回。”员外那里肯回家,只是眼泪汪汪,跪在地下,要行者分付明白。行者道:“要明白须是问你丫鬟,那夜月明之下,乌云从何方来?”员外道:“云自东起。”行者道:“晓的了。”说罢,往店门外飞走。员外也飞赶将来,行者道:“老员外,莫要跟来,我替你捉妖怪去,你老人家跟不上我。”店小二说;“员外,你好歹在店中等候。”员外道:“看这长老,甚么捉妖怪,那妖怪可是与你捉的?这分明知道我女儿所在,故意推托妖怪,必要跟他个下落。”行者走的快,员外只是跑。走到东关外,见四处没人家,行者把身一纵,飞空起在半天。这陈老见了道:“爷爷呀,原来是个圣僧。”方才回店,说与店家,坐在店中守行者回信。

  却说行者跳在半空,把眼一望,只见:

  高的是山峰,连来数十重。

  长的是溪淙,迂回水向东。

  晚烟迷四野,皓月满长空。

  不见人形迹,何处觅妖踪。

  我师没搭撒,那迷扰静中。

  叫我孙行者,那里弄神通?

  行者一面笑着说道:“妖精拨嘴,又没个头,向那里去寻一个女儿还陈老?”踌躇了一会,把手搭个篷儿,往东一望,只见那远隔数重山凹里,一湾涧水,水面上隐隐的起了一朵黑云,渐渐高大,云中若有一物上腾。行者道:“想这光景,只恐是个妖怪了。”他便一筋斗到那涧边,隐着身子,看那黑云中却是一个妖怪。乃是何怪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妖精不知淫欲事情,却怜爱女子娇媚,乃是真好色。今人恣行淫欲,是真不好色。或问:何以故?答曰:你几曾见人在色上行淫欲的么? 

  第五十七回 八戒假变陈宝珍 真经光射乌龟怪

  行者看那妖怪像个黑鱼精,怎见得是个黑鱼精?但见他:

  烟煤脸,青靛头,金钻皮毛亮似油。

  如蚯蚓,似泥鳅,肥胖身材滑溉溜。

  涧里长,浪中游,只为成精谷洞收。

  真好笑,不知羞,这样妖精也吊喉。

  行者看便看了他模样,笑他这样个嘴脸也要摄人家美貌女子,但不知可是他。只见这妖怪吐出乌黑烟雾,存身在内,思量要飞腾远去,却又复落下来,收了云气,钻入洞里。行者乃隐着身,变了一个小蛇儿,也游入洞去。

  只见那妖怪问众小妖说:“宝珍女子可曾吃馍馍?”小妖道:“他不吃荤馍,只要那店小二家素馍。”妖怪道:“如今其实难摄得来,除非明日待那起取经僧人出了关东行去远,方才取得来与他吃。”行者听了,游到洞里,果然见一个女子,生得美丽,怎见得?但见:

  一貌如花花不如,香腮手托自嗟嘘。

  口中称叫唐三藏,救我奴身返室庐。

  “师义救他?我想他与我师父有甚相识?我师父静中知他,他在洞中又知我师父。我如今不免变个苍蝇儿,飞近他耳,问个缘故。”乃向女子耳边道:“陈宝珍,你莫惊怕,我便是唐三藏来救你,我乃有道高僧,神通变化。你怎被妖怪摄来?这妖怪何物?你却如何识得我,在此呼名道姓,叫我救你?”女子答道:“你既是唐长老,却在何处说话?”行者道:“我在这里,你看不见,只说明白了,我自能救你回去。”女子道:“我当时在家,因烧夜香,保佑我爷娘,忽然风生云至,被这妖怪背了来。他如今叫小妖供养我,要好东西吃,他便取来,说见我瘦弱,只等养的我强壮,便要与我成夫妻。昨因我要邻家店小二素馍馍吃,他不能取来,说有唐三藏长老在店内,会捉妖怪,因此我一心想着老爷救我,故此口中念诵,不期果然惊动老爷。若肯大发慈悲,救我回去,便是重生父母,再长爷娘。”行者听了道:“你放心,我去传与你员外,便来救你,只是这妖怪何名?”女子道:“我也不知,只听得小妖们称呼他乌金老妖。”行者听了,即回到店中。

  陈老尚坐守,见了行者回来,又跪倒,只是磕头。行者道:“员外,女子有了下落,只是路远,山涧难过,谷洞崎岖,那妖怪不时出入,怎取得来?除非驱除了这妖方可承得。但不知这妖神通本事,若是有手段的,定要与他较量一番。输赢胜败,总末可期。纵是万分胜他,也要费工夫时日。我如今千思万想,妖怪既会摄你女子,我们也与你摄了来。只是我老孙一个,纵背了你女子出洞,若遇着妖怪,怎生应他?须得八戒师弟陪我去做个帮手。”八戒道:“我要养精力,挑经担走路,没气力管人家闲事。那妖怪又不是抢我们的经,阻我们的路,惹他作甚?”

  三藏道:“悟能,出家人方便为本,救人灾难,第一方便,你如推却,便是万里取经,也是枉然。”陈员外见八戒作难,乃磕一个头说:“小师父,动劳了你,老汉大大备一餐斋供谢你。”八戒笑道:“讲了半日,只这句话儿还听得。”便起身去解担上禅杖与绳索。行者道:“要他作甚?”八戒道:“有处用着。”随同行者出得店门。走出关口静处,依前两个腾空,霎时到山涧边。

  行者与八戒计议道:“师弟,如今有三条计,用那一条好?”八戒说:“那三条计?”行者道:“一条是调虎离山,一条是引蛇出洞,一条是偷真抵假。”八戒问道:“怎叫做调虎离山?”行者道:“我调出妖精在别处打斗,你却进他洞,把女子背还他家。”八戒道:“怎叫做引蛇出洞?”行者道。“待我进洞,叫那女子出洞来,你却背了去,妖精出洞,待我敌住了他,让你走。”八戒道:“如何叫做偷真抵假?”行者道:“你变假个陈宝珍在洞外,待我送他一个真的回家。”八戒道:“三条计都不妙,纵还了陈员外女子到家,我们离了此处,妖精又摄了去,反害了女子性命。不如老老实实我与你一顿禅杖,打杀了妖怪,救了女子还家,可不是条妙计?”行者道:“可知此计妙,只是师父自取了经回,缴了我们兵器,一味慈悲方便,若依了此计,又背了师父与真经。”八戒道:“如此乃是偷真抵假罢,我背了真女子去,你变个假的罢。”行者道:“你这呆子不老实,莫要又像高老儿庄。我闻妖精供奉这女,尽有好东西受用。”八戒只听了有东西受用,便道:“我变罢。”行者道:“既你肯变,我进洞与女子说,叫他出洞来,你见了他面貌,照样变就是。”八戒说:“你进洞去,我在外等着。”

  行者乃隐着身进洞,向女子耳边说:“我是唐三藏的徒弟,来背你回家。只是洞中妖精们看着,你可走出洞外来,妖精若问,只说闲走散闷。”女子听了,乃飞走出洞。行者忙背着他腾云,送到陈员外家。家仆报知,员外一家大喜。且不提他老两口见了女儿,治备斋供谢唐僧师徒。

  且说八戒,看见行着背了女子去,他随变了陈宝珍。那妖怪见女子出洞,忙跟将出来道:“宝珍,你出洞何事?”八戒故意扭扭捏捏,道:“奴家在洞中心闷,出洞来散散。”妖怪道:“我终朝摄来的好东好西供你吃,如何只是这等瘦巴巴的?”八戒道:“东西虽好,只是不遂我心,我要吃素馍馍,便是素斋饭也好。”妖怪道:“素馍慎等一日就有。若是素斋饭,不难不难。你进洞去,我取些来你吃。”八戒道:“我在家但是素斋饭便吃的多,须要多取些来。”妖怪说:“知道,知道。”忽的一幌,不知去向。八戒见了笑道:“这妖精乌黑的,是个甚东西作怪?倒也空里来,空里去,不知可禁的老猪的禅杖打?且等我进洞,看他里面光景。”乃藏了禅杖、绳索在洞外隐处,走入洞来。

  几个小妖,跳钻钻耍子问道:“女娘可吃荤馍馍?”八戒道:“不吃!不吃!等老妖去取素斋饭来吃罢。”正说,只见妖精取得许多素饭蔬菜来。这呆子见了素斋饭,那里有个女子家风,连汤带水,吃个干净。妖怪心疑,说:“每日这女子只吃些微饮食,如何今日吃这许多?必有缘故,待我试他一试。”道:“宝珍,你可再吃的些了。”八戒道:“吃得,吃得,你取了来。”妖精笑道:“你可的有肚子吃这许多,不像个女子家。”八戒听了一句“不像个女子家”,他便心疑妖精识破,乃往洞外飞走说:“狗妖,臭妖!我不像个女子,却像你家奶奶。”妖精听得怒起,赶出洞来捉女子。

  八戒取了禅杖,把脸一抹,现了原身,道:“那里精怪,什么妖魔,摄了人家女子来?”妖精见了,忙入洞取了一根抢出洞,问道:“那里和尚,上门欺人,我便摄了人家女子,与你何干?”把枪直刺八戒,八戒举禅杖相迎,一来一往,两个在洞外涧旁一场好杀。你看那:

  妖怪长枪明幌幌,如掣电长蛇;八戒禅杖滴溜溜,似钻风破浪。这壁厢涧旁逞威武,只要打妖精;那壁厢洞外奋雄风,专想截和尚。那妖精黑烟阵阵口中喷,那八戒金光灿灿眉间放。一个为摄人女子弄刀兵,一个为扫荡妖魔抡禅杖。

  他两个战了三四十合,不分胜败。

  却说行者送了女子还员外,走到店中,把这情节向三藏说了。三藏道:“徒弟,你两人计策虽妙,只是八戒装假,怎得脱身?就是脱身了来,这女子久后怎保得那妖怪不摄了去?”行者道:“须是打杀了妖精,方才保得久后。”三藏道:“这却行不得,不是我们取经回还方便法门也。”行者道:“待徒弟去看八戒在那里怎样,好设法脱身。”三藏道:“你去,你去,只是两全无害乃为上计。”行者听了,一筋斗打到涧边。只见八戒与妖战斗,他却拔下一根毫毛,变了一根枪;又想道背了师父之意,如何以抢刺妖怪?乃去了抢头,又伤损了毫毛。正存了这心,那妖怪便设个金蝉脱壳之计,假变了个鸟鱼精形体,他真身却钻入涧水,假形体被八戒一禅杖打的直僵僵在洞外地下。行者见了道:“伤生,伤生,怎么回见师父?”八戒道:“这妖精原来是个乌鱼作怪。”行者道:“我原看他是这精,也罢,便伤了一个乌鱼,救了一家女子,且回复师父,再作道理。”

  两个走回店中,恰好陈员外备下素斋,来请三藏师徒,他们却也不辞。到得员外家中,老者夫妻、女子齐齐出来拜谢,摆出素斋,供献他师徒。三藏便开口问:“女子如何知我名姓称呼我求救?”女子道:“也都是那妖精自己说出来的。只因奴身要店小二家秦馍馍,他道关内金光瑞气,亲近不得。我问他金光瑞气是何缘故,他听得人说西来有几个取经师父,叫做唐三藏,会捉妖怪。我是以口口声声只叫老师父名姓,不匡果然蒙救。但恐师父们前去,这妖怪复来,如之奈何?”行者道:“放心,放心,我与八戒已打杀他了,原来是一个鸟鱼作怪。”三藏听得,便愁眉埋怨行者、八戒伤生害欲,背了取经方便之心。女子道:“师父们不知,这妖怪有腾挪计策,莫要信他,只恐变个假的愚哄了你来。”行者听了笑道;“此事不难,待老孙再去查明的实,必须要保你日后。”陈员外大喜,随叫家仆到店中搬三藏行李经担,到家中供养。三藏辞谢道:“小僧们路过到此,偶逢着令爱这宗怪事,既已周全,只俟小徒查实,与员外做个善后之策,就行前去。”员外道:“小女既说妖怪怕金光瑞气,可知便是圣僧师父在此。老汉意欲屈留老师父们在舍,忙寻媒妁,把小女远嫁他方,或者可绝了这宗怪事,然后多多酬送。”三藏笑道:“老员外,你却不知小僧们来历,如今日夜倍道兼行游,恐耽延岁月,好歹只候大小徒查实便行。”三藏说罢,辞了员外回店。

  却说行者听了女子说妖怪有腾挪计策,他随一筋斗打到寂空山涧中来。隐着身,看洞里果然那妖怪气哼哼的坐着,向小妖们讲说西来的和尚厉害,敌他一个尚然不能,怎当得两个?是我使个金蝉脱壳之计,假变了个形体哄诱他去,只待他们离店出关前去,我依旧把陈宝珍摄来,这会也不管他瘦弱,便成了一对婚姻。小妖道:“洞主,你神通本事,那怕他和尚?便去与那和尚们打斗,待小妖与你把陈宝珍摄了来。”妖怪道:“你们不知,我那里怕甚和尚,便是和尚有手段,料敌不过我计策。我若把你众小妖齐执了兵器,与那和尚抵敌,我却把宝珍摄到西边有几处深林藏了,料这和尚不走回头路,女子断然归我。只是和尚不足惧,这金光灿灿、瑞气腾腾,乃是那和尚们取来的经卷,他们半步不离经卷,我丝毫不敢去近他。”小妖道:“便是这金光瑞气,洞主如何近不得?”妖怪道:“连我也不知。但见:

  万道金光直射,有如刀剑攻来。

  腾腾瑞气满空排,尽是神王拥盖。”

  行者听了妖怪说话,思量要除了妖怪之根,又怕师父不悦,乃回到店中,把这情节说与三藏。三藏道:“徒弟,这却如之奈何?”八戒道:“师父,老老实实且把方便收起,待我们去剿灭了妖怪,与陈员外家女子断根。”三藏只是摇头,那员外哭哭啼啼,只叫老师父始终搭救。三藏道:“我小僧有一功德留在员外尊府,想能驱怪。”员外问道:“圣僧有何功德?”三藏道:“妖怪怕我们经文金光瑞气,意欲留下几卷在宅上供养;但这封固柜担不敢擅开,小僧腹中记诵的话品经咒,员外可抄誊几卷供奉在家堂。令爱若肯诚心诵念,自然妖怪不敢亲近。”员外听了,只待请三藏一面课诵,着人抄誉了几卷真经,供奉在堂上,那陈宝珍也终日焚香礼拜。然后师徒四众收拾柜担,辞别陈员外,坚执要行。员外一家款留不住,那女子千恩万谢,拜了又拜,三藏又再三分付,教他莫亵慢了真经。女子依言。后来妖怪果然绝迹不来,员外的女子安静无事。这正是:

  恁他妖魔千百个,不须妙法两三行。

  却说三藏师徒救了陈员外女子,这里中大家小户莫不夸说西还长老神通广大,深信当年平妖之事。这平妖里唤不差,家家到员外堂中誊抄真经,供奉吃斋、念佛不提。

  且说三藏师徒离了平妖里,往前直走有五六十里,只见远远一个村落现出。三藏道:“徒弟们,想到了西梁女国。我记得当年进城,那些闹热不减中华,也有官员驿递。我们朝见倒换关文,却惹了妖怪,费了无限心肠。如今回还,这批文路引不消照验,看有那条路转的前去,也省了许多工夫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你看那西关口外是个庙宇,我们且借寓一时。”三藏依言,把马垛催着走近那庙宇。但见:

  颓墙倒壁甚荒凉,那有山门共庑廊。

  但见破篱遮乱厦,仅存屋瓦盖中堂。

  师徒走到庙前,那里见个人来。行者们歇下担子,走入破庙。推开破篱门,只见一个女道姑,年已过半百,见了行者,吃了一惊道:“爷爷呀,青天白日,魍魉现形,你何不到那有受享的庵观去显灵?我一个老道姑存在这破庙,那讨甚么祭祀与你?”八戒、沙僧也进到篱内,老道姑见了越慌道:“又是两个!吓杀我也!”行者见了,笑道:“老道姑,不必惊疑,我们乃中国取经僧人,回来路过到此,便是我们生像如此不中看,却是有道行的。师父在庙外,你且看他可是魍魉?”道站把眼向外一张,见了三藏,却才放心。行者乃问他:“这地方何处?可是西梁国境界?”老道姑尚嘘喘喘的答说。却是何说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八戒前变一秤金,今又变陈宝珍,世间标致女子定不得前身不是猪八戒也。一笑。

  女子诵经能驱妖怪,如今越是吃斋诵经女子,偏会装妖作怪,何也? 

  第五十八回 道姑指路说古怪 师徒设计变尼僧

  话说老道姑见了唐僧一表非凡,又听了行者开活爽朗,乃放心答应道:“师父们要知我这地方,正是西梁国隔界,也半属着女主。师父们要往东土去,须要到国中倒换关文。”行者道:“我当年进国内朝女主,已倒换过关文,如今回还,不消验了。便是要验,不过差一徒弟进朝看验。只是当时过此,惹了许多怪事,费了我们许多工夫;如今意欲那处有路通的过去,便转道过去罢。”道姑说;“路便有一条,只是远三五十里,山路崎岖,不甚好行。”八戒道:“不知可有斋饭吃,我们这柜担可碍。”老道姑说:“我当年曾也走过,没碍便是没碍,只恐有两个女古怪,要抢夺你汉子僧人、行囊物件,须要小心!”行者道:“怎么叫做女古怪?”道姑说:“就如强劫一般。”行者道:“这也好计较。”道姑说:

  “好计较,好计较,我今说与僧知道。

  这宗古怪厉害多,盘踞山冈如强暴。

  夺行囊,甚罗唣,汉子僧人拿捆吊。

  将刀割肉做香囊,更喜青春与年少。

  活捉了去做夫妻,日久心烦成一笑。”

  行者道:“如何成一笑?”道姑说:“他迎新送旧,过后憎嫌起来,都碎割分了,不是成一笑?”八戒道:“大哥,这等看来,还是穿西梁国城,照旧过去罢。”行者道;“我等己取得真经,师父大道已成就了几分,如何又进女主之朝?不如转这山路,就是遇着女古怪,他既喜青春年少,我师父已老,我等丑陋,料他不喜。”八戒道:“只恐师父听了这事,不肯过此路。”行者道:“瞒着他罢。”乃走出庙来。三藏道:“徒弟,这破庙可住得么?”行者道:“住便住得,只是徒弟打听了个转路,免得又进西梁国女主之朝。”三藏听了,道:“转路罢,你不记得来时要我招赘么?”

  当下行者们走到西关外,果然十个九个妇女都看着他师徒们。也有说道那里来的和尚,又不象番僧喇嘛;也有说这等丑恶,看着十分吓人。忽然见三藏在后,乃道:“若似这个长老,只恐到了国城,不放过去了。”三藏听得道:“悟空,你听,人言至此,且问转路的所在那里,莫要前走了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你只跟着徒弟,包管你好行。”三藏依言,师徒们出东关转路,渐渐来到山冈树密之处。三藏道:“路虽险隘,还喜经担不碍前行。”正走了三四十里,只见前面一座高山,师徒抬头观看那座山;崔巍接云汉,广阔压东南。

  雁雀难飞越,行人都道难。

  树密风声吼,林深石径弯。

  豺狼时出没,莫做等闲看。

  三藏走近山崖道:“徒弟们,小心前行,你看这等远阔山冈,其中纵不藏着歹人,也须有虎豹豺狼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但把道心放平稳了,莫要愁行路崎岖。”三藏笑道:“徒弟,找自从出中华到今日,此心无时刻不放平稳;倒只恐你机变时,生这崎岖多见。”正说间,只见树林里一声锣响,走出许多妇女打扮的,就如娘子军、妈妈队,齐喝道:“行路和尚,莫要前走,赶早存住,待我女主升帐,出林盘验,看是何物何货,然后放行!”行者道:“师父,我们不可轻与争竞,老道姑曾说叫做女古怪盘踞在此山,拿人捆吊,若是青春年少的,就要成夫妇,我们年也不少,料他也不要和尚成亲。”八戒道:“只恐要割肉做香袋。”三藏听了,慌怕起来,行者道:“师父莫慌,可容老孙设个机变心么?”三藏道:“徒弟,也说不得,凭你计较罢。”行者道:“锣声响,女古怪摆出林来,叫我且住,待女主出林发落,我们只得且住,待我去看看那女主是何模样,再作计较。”

  话分两头。

  却说比丘僧与灵虚子,一个把菩提子变瓜锤,一个把木鱼儿惊灭了妖氛,他顺着山岭,也过了八林,到了西梁国境界。比丘僧向灵虚道:“唐僧师徒,道心深重,过此国虽说不乱,但恐这国内女僧尼姑甚多。女主若偏听了这僧尼,把真经留下不发,他比不得妖魔好以法剿,事怎奈何?”灵虚子道:“师兄,我们既受保护之任,说不得到处为唐僧们防备,且登山岭看他师徒到何处了。”说罢,乃乘空一望,只见他师徒转路前行,乃向比丘僧这:“师兄,唐僧不走西梁,叉路过去了,万一小路妖魔盘踞,歹人出没,如何处治?”比丘僧说:“我与师兄只得前去帮助。”他两个也转山前来,远远见唐僧师徒歇着担子,左张右看,不行上前;又见那树林深处许多恶刹妇女,各执着枪刀剑戟。灵虚子道:“师兄,你看唐僧伫足不前,那林深里众女兵拦阻,我想此系西梁女国,没有男子,必是这般恶刹作横,待我去探个消息来。”乃摇身一变,变了个雀儿,飞到林中。

  只听得那女众们说:“造化,造化,西来了几个和尚,挑着许多担子,想是贩货物的客增。我们只等女主升帐禀报,查盘货物,夺了他的,那和尚若是青春年少,只恐女主留他匹配,若是丑陋,大家割他肉做香囊”灵虚子听了,一翅飞报与比丘僧,两个计较道:“我等须变一个青年僧人,一个俊俏汉子,待他拿入帐内,相机设法,救唐僧们前去。”按下不提。

  且说行者歇下经担,叫三藏们住着,他变了个鹞鹰,飞入深林,探听众妇女说的,与灵虚子听的一般,乃想道:“这宗事到有些费力,师父虽不青春年少,却容貌齐整,他拿了去定然相留;我与八戒、沙僧,像貌凶恶,他断然要割做香袋。这都不怕他,只是我们的经担怎能保全挑去?且与八戒们计较停当,莫待这女古怪升帐,准备不及。”行者想罢,回到三藏面前,把这

  话说出,三藏道:“徒弟们,这如何作处?悟空,你机变那里去了?”行者道:“徒弟机变在这里,如今只得都变做女僧,挑着经担诱哄他过山去罢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你便有神通变化,我却不能,怎得成个女体?”行者道:“师父,你只存想着一身就如比丘尼优婆塞一般,待徒弟与你改换。”三藏道:“这存想不入了邪境么?男女如何得改换?”行者道:“男女虽异,心实一般。”三藏只得依言,师徒大着胆子,上前直走。只见众妇女齐走出林,先把个行者拿住,行者道:“休拿,休拿,我们是挑经担的尼僧。”众妇那里听,把三藏们一齐都捆入林中。

  那女古怪升帐,便问担内何货物?行者道:“尼姑等是灵山取来经卷。”女古怪道:“既是女僧,且念他一体,解了捆索,放他去罢,只是这柜担须要打开看脸,如果是经,再作计较。”

  却说比丘僧两个,见众妇女把唐僧师徒连经担都捆拿入帐道:“事急了。”忙走到林间,众妇女见了,飞报女主,说林外两个青年汉子僧人。女主传令,说既是青年俊俏汉子,好生请他进来,莫要惊吓了他。妇女依言请入,两个进帐。比丘、灵虚进得帐内,那女古怪见了这两个僧人汉子生的:

  眉清目秀,齿白唇红,面如傅份莹莹白,声似铜钟朗朗洪。一个宛然沙弥和尚,一个不异龙阳狡童。真个的美丽青年称绝少,那知是神通变化这仪容。

  女古怪一见了两个青春年少,美貌非常,乃下阶迎接,到帐内取座坐了,便问来历。只见灵虚子答道;“小子是外国人氏,因这个哥子出了家,披剃为僧之时,许了上灵山求取经文,这柜担中俱是,路过宝方,往国中难走,只得转远小路,不匡遇见魔君,只求生放。”女古怪听了,笑盈盈道:“你两人只道躲离国内,怕拿了汉子,割肉作香囊,却不知我们在此,专为偷转小路的。你二人断然是不放去了,自有好匹配到你。只是这柜担果然是经文,我们没处用着。且问你这挑担尼僧是那里来的?”灵虚子道:“我雇觅挑担之人,都说道远地方难过,这都是前途庵庙出家女僧,发心舍力,替我哥子挑押前去。”女古怪道:“既是如此,只留下二位在帐内成亲,把这经担都舍与这尼僧去罢。”三藏们听了这女古怪之言,当阶谢了。那众妇女不敢违拗,反撮补三藏们挑押前去。

  三藏师徒欣欣喜悦,向前坦然走了三五十里歇下,感激这僧人汉子高义。行者只是笑,三藏道:“徒弟,你这笑中又动了机心了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说话也不差,我们虽亏了僧人汉子舍身计,哄了女古怪们,救了我等,脱了虎狼之口,只是老孙却也要救他离了淫乱之门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你立心固好,只是你去救他,我们在那处等你?必须也要离了这西梁地界,直要到那有善男子的地方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之言有理。”乃复挑起担子,又走了三五十里,行者依旧歇下道:“师父,徒弟必要去救那僧人汉子,若再迟延,倒是我等害了他。”正说间,只见一个老婆子走将来,三藏忙上前问道:“婆婆,这往前去何处地方?”婆子道:“师父,我这地方叫做百子河,隔西梁界远了。河这边,妇女多无男子,还是女国流来气脉;河那边便有男子,却也不敢渡河。”行者道:“如何不敢渡河?”婆子说:“一则我这边见了汉子便要害他,一则河内有个妖魔,专一禁革女妇不许过东,汉子不许过西。”行者道:“我们却要东越,如之奈何?”婆子道:“我看你们都像女僧,怎么过得去?”行者把脸一抹,道:“婆子,你看我们可是女僧?”婆子见了道:“原来毛头毛脸都生的是丑恶和尚,和尚便是男子身,我去传与远村近里,齐来捉男身和尚也。”飞往旁路去了。三藏道:“悟空,只是你多嘴饶舌,方喜过了女国,躲了女古怪之难,却又遇着这婆子,你便照着女僧模样走罢,却又变转原相来,叫我那存想之心一动移了,便装女僧不来。如今尚未出界,不曾过河,这婆子去传了妇女来,怎生奈何?”行者道:“师父放心,料婆子走到村里,传了妇女来时,也要半日,我如今且回去救了僧人汉子来,再与婆子讲话。师父与八戒们在此等候我。”行者说罢,一筋斗直打到女古怪林前。

  却说比丘僧与灵虚子被女古怪留人帐内,叫众妇女备办筵席成亲。这女古怪不是一个,他却有五六个,那为首的便扯着僧人,其下你扯汉子,我也扯汉子,彼此相争起来。灵虚子想道:“我如今意要变出凶恶像来,只恐唐僧们去路末远,万一这贼们追赶上,又生出不美情节;若是不弄个一通,他们你争我夺,情又可恶。”灵虚子思思想想,暗与比丘僧计较脱身之策。

  却说行者到了林中,隐着身形,走入帐前,见僧人汉子被妇女们扯拽争夺,乃想道:“小男汉子且由他,只是僧人如何与他们吵弄?”乃出林变了一个老尼,直走入帐,向女古怪们说道:“老尼一个徒弟,被魔君们错当做僧人留在内,叫我各处找寻。”女古怪们听说,齐把眼看那僧人,比丘僧却就会意,随变个女僧模样,这些妇女齐把眼看,见这小和尚容貌比前越娇。大家呵呵笑将起来说道:“果然是个尼僧,我等惶恐惶恐,老尼,你领了他去罢。”

  行者随把比丘僧领出到林,问道:“师兄,你在何处出家?有这高义?救了我们经担过此,我只得复来救你。但不知你那位善男子是你何人?如今作何计较?”比丘僧道:“小僧也只为师兄们远来,恐被贼妇女害,故激起义气,与我俗家的一个兄弟舍身救你。既已救了你们,但只问你走到何处?可曾离了这女国境界?”行者便把百子河事说出,比丘僧道:“师兄,你且去保守经文,计较过河,那婆子去传村里,万一妇女齐来,又为反美不美。你休管我,我自有计救我兄弟出来。”却是何计去救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女古怪原不见得古怪,还是灵虚比丘与行者自作怪耳。

  行者师徒妆女增,尽可过得此处,似不必比丘一番转折,只为要显佛家妙用耳。然不如此亦度女古怪不成。 

  第五十九回 行者智过百子河 水贼代送西来路

  不贪淫欲恋尘华,净此身心是出家。

  莫道婴儿婚姹女,丹家道合莫疑差。

  话说比丘僧见孙行者来救了他出帐,他忙将数珠一粒解下来,变了个苍蝇飞入帐内,向灵虚子耳内道:“唐僧师徒已临百子河,将渡,料这女妇不能追赶。”报了这信,灵虚乃向众女妇道:“方才女僧是我妹子,众魔君既放了他去,伏望一视同仁,也放了我去。”只见为首的女古怪道:“如今只这一个小汉子,须是我要他成婚。”众妇女道:“千载奇逢,难叫你独占,不如大家割他一块肉,做个香囊佩带。”便执刀在手,乱要动手。灵虚子已知唐僧去远,把睑一抹,将身一抖,变了一个八十老尼,衣带上解下木鱼儿,敲着笑道:“列位魔君,真是千载奇逢,化你盖造一座庵堂,与我母女修行。”众女扫见了惊怕起来,道:“分明僧人汉子,怎都变成尼姑?这必是菩萨化现,我们在此山林啸聚伤害人多。”乃俱依着说:“我们情愿捐金,与老尼盖造庵堂。”灵虚子道:“盖庵堂是一宗末事,还要你等解散了,各归国内,莫要聚此行恶。”众女古怪依从,只向老尼在何处起盖庵堂,老尼便指出西关外破庙便是。这妇女们也有知道的,说是了是了。老尼说罢,大踏步出林。众妇女那里敢留他,真是成了一笑。后来众女古怪把西关破庙复新,那女道姑先不知这善缘从何自来,后知是西还取经僧人神通变化,过这女主国显的手段。这正是:

  莫疑变化为虚幻,总是心猿万种机。

  却说孙行者腾那救出比丘僧来,一个筋斗打到三藏面前,日尚未挪寸影。三藏见了道:“悟空,你救了那僧人汉子么?伤者道:“师父,那僧人汉子也不消我救,总来也是会使机变心的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他们如何也使这不正心肠?”行者道:“师父,机变若邪,便是不正;若是不邪,便是至正。如今百子河在前,那婆子去传与村里,恐又惹出事来,早过去罢。”师徒到河边,只见那河:

  阔岸平分,长流直达,深浅不知。但见风生波滚,源头何自?只看水势东奔,弯弯曲曲快鱼游,涌涌汹汹潮汐发。四顾不见渔舟,只有那鹭鸥浪里翩翻;一望何处渡头,尽都是水泥崖前绕杂。这正是:流澌阻隔人何渡,地限东西客怎行。

  三藏见了河水流澌,道:“徒弟,那里寻只渡船渡过去?”行者道:“四顾东西两岸,不见一只渡来,少不得在此岸边等候,看有甚么渔舟钓艇,来往客舟,借他渡过去。”八戒道:“当年来时,老老实实朝谒女主,倒换关文,他便有官员驿递相接,虽说是妇女差役,却也成了个体面过河;如今前怕狼,后怕虎,躲躲拽拽前来,倒像个私渡关律的了。”行者道:“呆子,你那里知道,当年来时,女主要招赘师父,费了多少精神力气,保得师父前去。那时师父还是个空身,如今有这许多经文,万一他留下一宗,怎么了当?故此宁可暗渡陈仓,不可街亭直走。”八戒笑道:“猴精,只说不惹是非便罢,说甚陈仓街亭?我老猪学问浅,那里知道。”行者道:“这正是汉武侯机变心肠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闲话休题,快寻只船儿过河,莫要惹那婆子传了村里众妇女来,又要费力。”

  师徒正说,只见远远那河流上头,一只客舟撑来。沙僧先看见道:“师父,那里是只客舟来了。”这只客舟乃是比丘僧与灵虚于前来,见唐僧阻着河流,远寻了一只虚舟撑驾而来。他两个变做舟人,把舟直撑到岸口道:“师父们是何处去的?”三藏道:“从西来,往东去的。”舟人道:“师父们好大胆,甚造化,过了这个没男子汉的境界。快快上船!你看那后边几个婆子领着无数妇又来也。”三藏回头,果见后面许多妇女赶将来,忙忙上了客舟,行者赶上马到舱里,齐挑经担上船。那船如顺风直刮前行,婆子领着众妇喊叫:“河中的魔王,今有我们拿到的私渡官津贩货物的和尚,他逃走到此过河,动劳你替我拿住他;好歹分一两个与我们。”

  却说这百子河中,那里有甚妖魔,乃是近河村乡有一孙老员外,这员外生有儿子,俱不务本等,做山贼的,为水贼的,截径剪路的。且说这为水贼的,那里是鬼怪妖魔,他却是会泅水,在水里凿人舟,翻沉客船,行劫往来之人。女妇过河被他劫掠多少,说河有妖魔,不许妇女过东;男子过河,被他劫掠,便说是魔王不许男子过西。几个水贼正看见远远两个舟子,驾着一只客船,上载着柜担马垛与僧人,忙钻入水底,等候凿舟沉水,他因而抢货劫财。又听得许多妇女赶叫,个个以为贩货物的客僧。待三藏们船到中流,他把船底轻凿抽掉一板,那水直滚漏入船内。行者乃向舟人说:“不好,不好,你这舟子如何以破船载我们。”

  八戒道;“想必是妖魔假装客载。”舟子道:“师父们,不劳疑我,且傍了河岸,把经担保全.”舟子急撑舟傍岸,那水贼把船撑翻。这贼只当平常僧人贩货的和尚,那识的积年弄神通的猴王?他使出神力,连舟共载,都送到东岸帮浅.这水贼跳上岸来,手执着板斧道:“舱中和尚也是你造化,船破未沉,帮着浅岸。快把担柜的货物,囊中的金宝献上来,饶你性命!”行者笑道:“你这几个毛贼,若是当年来的,金箍棒现成,都叫你烂酱,只是如今师父不肯,我等回心。与你金宝又无,不与你货物,你又不得遂意,只是现在的柜担,你们若挑的动,让你挑了去罢。但我僧人远来,肚中饥饿,若是你家顺路,化我一斋,货物既送了你,我出家人不打诳语,挑去挑去,省得失水落在河中。”这几个贼信真,齐齐来挑经担,倒也挑得起。行者道:“且往,有斋饭化了我们吃,方才送你柜担。”众贼说:“你这呆和尚,饶了你残生,免污了我板斧就够了,还想要吃斋?”行者道:“斋是你不肯,只为难为这两个舟子,远送到此,你有余钱,与他几贯罢。”水贼道:“饶了他性命,还了他船回去也够了,还想要钱?”大喝舟子:“快走!快走!”舟子看着三藏道:“师父,好生前行,我二人驾破舟去也。”三藏两眼只看着行者、八戒道:“徒弟,千山万水取来经文,如何送与水贼?”沙僧悄悄向三藏说:“师父,孙师兄自有本事,你且看他笑欣欣慨然把担子送贼挑去。”

  却说众贼挑担的挑担,赶马的赶马,他道:“好了,你这几个和尚去了罢,如不快去,板斧不饶!”行者道:“一言既出,说送,难道又跟着?小和尚往前去了。”这贼众喜喜欢欢挑着担子却往南走,行者向南吹了一口气,顷刻白茫茫水阻在南,贼众只得向东路走,又转过北来;行者又吹气去,只见高山苍苍在北。那里有个通道?只得从东大路前行;欲要歇肩,行者拔下无数毫毛,变了许多樵夫猎户在后,那贼恐生事端,只得奋力挑担前走。

  约走了五十余里,只见一个老者,布袍竹杖,从一所庄门出来,见了这几个贼,骂道;“本分事儿不做,又伤理胡为!且问你,挑来这柜担是何物?”众贼说;“老员外,你管我,我弟兄做惯了这宗买卖,实不瞒你,是几个长老贩来的货物,过百子河被我们劫来。”老员外笑道:“和尚家那里贩甚货物,方才有一个僧人、一个道者在此化缘,我留他吃一便斋。讲起我几个儿子,我说起你们,他道,你们做了一向水贼,堕了无边罪孽,今日有缘,遇着西还取经圣僧,与他出一臂之力,送了五十余里程途。这柜担内都是真经,料你们误当货物。”众贼听了方才掀起担包,看那封皮,知是经文,大笑起来。一个水贼乃动无明,执起板斧,便要劈柜,忽然行者当前一口气吹去,那贼两手举斧,如石柱一般。只见柜子金光现出,那马化了玉龙,抵住他斧。众贼见了。

  三藏们走到面前,老员外见了便请入中堂,叫家童仆把经担抬入,焚香礼拜。向三藏问其来历,三藏道:“贫增们师徒四人,奉大唐君王旨意,上灵山求取经文,回还路过宝方。”乃把一路这些辛苦说与孙员外,员外欠身施礼道:“原来是中国圣僧老爷,老拙姓孙,名行德,年近八十。生有九子。叫他务本生理,他却不听,乃做此违法事情,冒犯圣僧,罪过罪过!”行者听了,笑道:“老员外,你姓名与我一家,小和尚叫做孙行者,想是排行弟兄。”员外笑道:“小师父,你今年面貌看来不过三十来岁,怎说排行弟兄?若是一家,只恐老拙还古长一倍。”行者笑道:“老员外,若看像貌,我小和尚连三十也未满;若说生来年纪,在花果山、水帘洞已庆过五百余岁了。”孙员外听了合拳道:“爷爷呀,出家人莫要打诳语,我老拙也不知道甚么花果山、水帘洞,你既庆过五百岁,到如今又不知多少岁了。”行者道:“小和尚出娘胎胞也不打诳语,我且说你听:

  东胜神洲海外国,花果一山通祖脉。

  中有一石育神胎,日精月华成感格。

  因风化出我当身,五官六腑皆全得。

  目运金光射斗牛,惊动天曹说我贼。

  老君炉火炼成形,历尽春秋千万百。

  只因要入牟尼门,万劫不坏真金色。

  菩萨度我拜真师,随取真经建功德。

  说起传流混道孙,行者名儿师起得。

  若还问我几多年,那记经熬日与月。

  几见儿童作老翁,几见沧海成田陌。”

  孙员外听了两眼只看着三藏,三藏道:“老员外,我徒弟说得有几分不差。”员外只得准备斋饭待三藏。按下不提。

  且说比丘僧与灵虚子,变了丹人渡过唐僧师徒,见孙行者设出机变,把经担倒使众水贼挑送一程,他两个知路必经孙员外家门来,一面夸行者机变之妙,一面又嗟叹机变失了真诚,背了经义,却也说不得,步步保护要紧。他两个先到员外家化斋,说过百子河有西还取经僧众,挑有经担,被你众子夺来,他道是货物,要行劫掠,殊不知作了罪孽,却又成了功德。两个一面说知员外,一面吃了员外些素斋前行。

  行到一处地方,只见山高岭峻行人少,树密林深虎豹多。比丘僧席地而坐,向灵虎子道:“师兄,这等一处险隘地方,空身行人尚难,唐僧师徒经担如何得过?但不知远近何如?我们与他探个路径,若是走不得,看那里有转弯去得,便是远几十里,也只得转去。”灵虚子道:“师兄,你坐地,待我去探来。”他把身一纵,起在半空,看那山,高低凸凹犹还可,只是密青藤萝碍路程;再把眼四下里一望,三面山阻,只有一面无崖无际的大河。灵虚子看了下地,说与比丘僧:“唐僧师徒来此,除非又要转那大河,料这河不比百子河,隔界分男女,没有客舟往来此河。我与师兄先到河口寻下舟船,以待唐僧到来。”

  比丘僧依言,他两个直走到河口,只见那河水茫茫,无风也有千层浪,那里有只船儿。两个守了半晌,无船,只得沿着河岸去寻,恰好走到一处港中,见四五个木筏,在那里摆列着三牲烧纸。见了两个僧道前来,便跳上三五个汉子来,把比丘、灵虚拿上木筏,也不分说,就将绳索捆起来要投下水。比丘僧与灵虚子聊施小法,那绳索根根两段,换了又断,众汉方才道:“古怪,古怪!且问你这僧道,独自两人,身无行李,到此大河,要往何处去?”比丘僧答道:“出家人那里有个一定方向,随所行住,今自西来,遇见此河,料是有舟济渡,列位具此木筏,必然东西往来,但不知见了我二人,不问个来历,便拿上筏来,绳缠索捆,有何

  话说?”一个为首的汉子道:“你这和尚,尚兀自不知,我弟兄数人是河上豪杰,专一劫掠往来客商,方在此祭扫烧纸,讨个利市采头,却撞着你这和尚与道人,身无片囊,又是个空门,怎不拿你做个五牲祭扫?只说你两个有甚神通,把我绳索根根断了?”比丘僧答道:“列位原来是河上豪杰,摆列三牲在此祀,讨个采头,真个是遇着利市。你说我僧家乃空门,倒不是空门,乃是送财宝的和尚。”汉子道:“财宝在那里?”比丘僧说:“我自西来,过百子河,前路见一起贩宝货客僧,柜担甚多,料他高山峻岭,必然难过,定是来渡此河。豪杰若是放了我,留我做个引头,那客僧见我在你筏子上,定然来渡,你那时就中取事。可是我们两个来送采头的?”汉子们听信,乃放了二人,只等贩定货客僧到来。

  却说唐僧师徒在孙员外家吃了斋,打点前行,那员外一手扯着行者道:“师父,你既称是我家兄,生逢异地,我年已老,不知你教诲甚事,只说你这几个侄儿,朝出暮归,不做些本分,今日替你师徒挑了五十余里路程,你可有感化他回心向善的功果?若是劝化的他们做本分生理,也是师父们功德。”八戒笑道:“员外,此事何难?只恨我师兄师弟缴了一件宝贝儿在灵山库藏,若是在手边,都替你一顿结果了,包管你个个本分生理。”行者道:“呆子莫乱说。员外,果是要你儿子学好安分守己,可烦我三藏师父,他最能感化人回心向善。”孙员外听了,随向三藏礼拜请求。三藏道:“员外,你可叫出你令郎来,待小僧劝化他一番。”

  却是何等劝化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孙员外既认行者做一家,其子皆一群猢狲矣,安得能不乱做?

  比丘僧要渡唐僧,先打诳语,后来惹动老鼋,撞碎舟航,失了菩提,皆口孽报也,枉自耽搁了行者许多工夫。 

  第六十回 山贼回心消孽障 比丘动念失菩提

  诗曰:

  莫道弥陀没有灵,万千感应在真经。

  消灾降福如声响,缚魅驱邪似日星。

  恶孽片言归正道,亡灵半偈出幽冥。

  若人悟得禅中理,三教原来共一铭。

  当下孙员外叫他的儿子,只有挑经担的来,着三个在家,正在那里讲说:“跷蹊古怪,怎么明明白白凿沉了舟,就如神力把船送上河岸。我们昏昏沉沉,只当宝货,南走水阻,北走山拦,挑往东行来,便无阻碍。可见是圣僧,自有神人护佑。像我们这不守本分违父,只谓的报应不知何日?”一个说:“从今以后,我去耕田种地罢。”一个说:“你去耕种做农工,我去为客作买卖。”一个说:“我无资本做买卖,寻一个手艺做罢。”

  三人正说,只听得员外声唤出到堂前,他也不待三藏开口,纳头便拜,把他三个本分要做的事直说出来。三藏合掌道:“善哉,善哉,小僧没有半句可说,只是保你享福延生。”员外听闻也大喜,父子们拜谢唐僧。

  他师徒出了员外之门,挑起经担,三藏押着马垛才走,那孙员外一手又扯住唐僧,叹了一口气,口里“呜哑呜哑”说不出。行者道:“员外,你又有甚说?”那员外叹了一口气道:“可惜那六个顽子不在此见师父们佛面,沾经卷的功德,倘前途幸逢,望圣僧开度地做个好人。”三藏拱手领诺,师徒走了几步道;“员外记你出这点真心,那为子的也该仰体老父,做些好事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总是孙员外为父的不是,生了这几多儿子,从小时就该教他土农工商各执一业,他自然各安本分,谁教他少小不教训,长大习纵了性,为非做歹。方才这三个,也是师父道力真经感应,把他们回心转意。果然员外说的有理,还有六个不在此眼见功德。”

  师徒正讲说,只见寒风凛凛,云气腾腾,前途又是一派山路。八戒道:“西北风急,只恐天将落雪,走路只走路,管他甚么眼见功德!”八戒一面方说,果然雪花飘落。但见;初起漫漫飞柳絮,渐来密密散鹅毛。

  高山峻岭银铺项,古木残技玉林梢。

  梨花落,蝶翅飘,道路迷漫溪岸高。

  莫道丰年人不喜,山人闭户煮香醪。

  三藏道:“徒弟们,这等大雪,前途乃是山路,相近又没个人家,我们冒雪行程,怎生是好?”行者道:“师父,且自宽怀,徒弟要这雪顷刻晴霁何难?但只是这两日风吹日晒,浑身干巴巴的,正要落些雪儿润润。”说犹未了,只见山树林内跳出一只虎来,三藏见了道:“悟空,老虎来了,怎么处?我们且住着担子,放他过去便罢。”八戒、沙僧忙歇下,掣出禅杖来。三藏道:“徒弟,舍身喂虎,是我出家人功行,切莫要伤他。”八戒道:“师父,据你这般说,这猴子身上虎皮裙从何处来?”行者笑道:“这馕糠夯货倒会踢入疼腿,你岂知那是当年随师父初出来那片花果山为王的心性,如今随师父年深日久,取了这真经担子在身上,就要仰体真经义理,安可造次伤害生灵?只是我老孙不用禅杖.自有伏虎手段。你且住脚,待我降他。”

  行者说罢,走近林来,上前才要去揪那虎项.那里是虎,只见一人站起身来道:“和尚,慢来,你担柜中老老实实是何货物?快献上来我大王们受用!”说罢,往林中飞走去了。行者笑道;“原来是剪径小贼,假以虎皮吓人,他飞走入林,定是有个头领在里。”乃走出林,向三藏道;“师父,虎乃贼人假扮,他入林去,定是报信的。料这贼必是孙行德员外之子、我们如结果了他,一地老者分上,一则师父以方便存心,如今等他来,可以劝他则劝化,如不可劝化,待徒弟使个机变服他、”三藏道:“徒弟,凭你怎使机变,只是莫要伤害了他。”八戒道:“师父,你便慈心,叫莫伤害地,他却假扮老虎剪径伤人哩。”三藏道:“孙员外分上,看机会可劝化叫他做本分,不在此剪径,可不是两全功德?”行者道:“师父,你说得两全功德甚有理,依徒弟,这起人若出林来捉我们,师父先把个道理与他讲;他如不依,八戒、沙僧,你便说出员外分上饶了我罢;他又不依,你两个与他捉过林去,我老孙自有计较。”八戒道:“事便不难,只恐这贼不听员外教训。”

  正说间,只见林中三个头领,带着无数小贼,丫钯扫帚,吆吆喝喝,出到林间。雪又狂大,只叫和尚留下货物。三藏乃上前合掌道:“列位豪杰,贫僧是上灵山求取真经回还,这柜担内俱是经卷,那里是货物,豪杰们用他不着,放过僧家过去,到了东土课诵,与你增福延寿。”只见一个头领笑道:“便是经文,我这里镇市上庵观僧尼谁人用不着?”三藏道:“说也不当仁子,经文可是卖钱的?可是抢夺了去念的?你三位豪杰,莫怪贫僧说,人身难得,盛世难遇,正道难闻。我贫僧把个正道说与你听,急早本分,做个土农工商事业,上孝父母,下和弟兄,以乐盛时。这人身一劫不复,万劫难再,如何在这深林做逆理违法之事,玷辱祖宗父母之身?”一个头领笑道:“这和尚只要利己,不顾别人。你便劝我们本分,做士农工商,且问你不耕不艺,穿衣吃饭,做何事业?你今说我,我且说你:留了须发,做些本等。快把担子献上来,待我打开,看是甚么经卷。”三藏无言回答。

  八戒乃说道:“豪杰,我僧家知你是不信三宝堕地狱的,只是你员外是我这个师兄的同宗一派,方才在你家多承员外留斋,便是你三个弟兄,也承他替我们挑经担子送了五十里程途,你可看他分上,让了我们过山去罢。”一个头领笑道:“这和尚越发乱说,我家员外布施你斋犹足信,只是我那三个弟兄更比我们狠恶,他岂肯饶你过来?闲话休提,叫小的们把那和尚们拿过来!”只见小贼上前捉唐僧,被行者掣下禅杖,保着师父,把个八戒、沙僧被他小贼拿过去。八戒、沙僧也要抡禅杖,行者忙使个眼色与他,八戒、沙增只得顺着贼手拿将过去。行者连忙拔下几根毫毛,变了一个孙员外、三个贼兄弟,挑着经担,那老员外气喘喘叫挑不动,行者执着禅杖恶狠狠的说:“老头子,你养这好儿子,拿了我挑担的徒弟去,我安得不拿你们做替头?”那毫毛变的假员外父子,故意泣哀哀道:“做了好事业,惹了取经圣增,叫我们挑担。”只见三个头领见了大怒起来,抡着兵器,上前与行者厮杀,要抢员外。行者把身一抖,变了个三头六臂,金甲神人,手里执着宝剑道:“你这伙贼人,如何不知敬重真经,尊礼长老,还要执兵加害?你那知我神司且加害你家老幼三个?”

  贼人见了,慌惧起来,只得弃了兵器,跪在地下求饶,一面叫放了八戒、沙僧过来,只求圣僧放了他员外、兄弟。行者道:“你三个要放老头子,你领替他挑担送过山岭,雪不晴,休想放你!”三贼只得满口应承,叫小的们扛抬担子。行者依旧复了原身,故意把假员外叫他回去,却使出大力法,把担子压的那些小贼个个都丢了飞走。行者只是不放三个头领。他三个见小的都去,只得自行挑送。

  未过三二十里,雪已晴了,只见高山峻岭当前,三贼道:“圣僧老爷,委实前途山路树林狭隘,这担柜难行,望乞饶了我们回家做本分生理,决不为非了。”行者笑道:“你为何前为不善,今却悔心哩?”三贼答道:“方才贻累老子、弟兄,几乎送了他残生,想起不如习本分。这雪天在家,向火围炉,父子吃一杯薄酒,怎教堕落在这不义违法之中?”行者听了道:“你们若是实心,放你去罢。”三贼道:“爷爷呀,怎敢虚谬!”行者说:“去便放你去,这前路既难行,我们当从何道前去?”三贼说:“转弯抹角,过去便是通天河。此河不比百子,滚浪滔天,幸有木筏可渡,只是要小心在意,倘遇着不良之徒,老爷只说我孙员外之子,弟兄们都是你一族同宗。”行者笑道:“老孙说出来历,可是认你做一家的。”当下行者放了他。三个得命回家,惊异这事,备说与员外,弟兄六个改行修善。

  且说他九个,尚有三个便是在木筏上的豪杰。他这三个结交了一个巫人,这巫人却有本事,能呼风唤雨,撤豆成兵,变化多般,劫掠了客商货财,他要上分。这日正烧利市,被比丘僧与灵虚弄法断了捆绳,信了两个说出西来客僧货物,他便放了二人。

  比丘乃与灵虚子说:“唐僧们来此,正无船渡,好借此木筏渡去。”灵虚子道:“事难顺,只是贼舟可是我们出家人搭的?”比丘僧笑道:“师兄,你正不知,这其中有一种功德,只是我与你既留下了贼筏,须是引领了唐僧们来搭,他若见我们本相,再附搭同行,又犯了送经之意,如何作计?”灵虚子道:“不难,待我敲动木鱼,那唐僧自然闻声而至。师兄,借你菩提变为舟航,我与你先渡过河,在前岸相等。”比丘僧依言,把菩提数珠往河内一投,顷刻变了一只船儿,他两个一面取了几个木鱼,一面登舟先渡。这木筏上三贼见了,惊异起来道:“两个僧道,原来是个神人。怪道方才根根捆索皆断,这时又以数珠化舟飞渡。看起来,说客僧货物,都是诱哄我们。可恨才烧利市,被他虚谎这一番。”只见巫人说;“弟兄们,此事何难?你们留此候着那客僧货物到,待我驾一筏前去,捉这两个僧道。”巫人说罢,撑了一个木筏,也作起法来,呼动顺风,直赶僧道。

  比丘僧与灵虚子正在河流,他两个一个夸奖行者机变功能,一个议论这机变正乃魔生之种。说犹未毕,回头只看见木筏上一个人来,口中大叫:“那僧道是何障眼法,愚哄我的弟兄?快早过筏来受捆,看你在我面前有何能断了捆索。”比丘僧两个看那人:

  身着青袍腰系绦,道巾一幅带风飘。

  手中仗着青锋剑,口内呶呶听絮叨。

  灵虚子见他来的凶恶,把手一指,那筏就停住,只在水面上旋转。巫人笑道:“好本事,好本事。”把剑也一指比丘僧的船,只见板缝绽裂。灵虚子道:“贼人倒也有些手段。”把木鱼儿抛下水中,顷刻化成金色大鲤,把梆锤变成宝杖,他一跃骑在鲤身,直奔过来,举杖便打。这巫人也不慌不忙,叫一声“老鼋现身”,只见水面上浮起一个大鼋,巫人跨着大鼋,舞起青锋宝剑,他两个在水上一场好斗。怎见得:

  杀气从河起,威风各逞强。

  剑挥龙吐焰,杖舞电生光。

  金鲤翻洪浪,神鼋各巨洋。

  只教河水混,谁肯服输降?

  两个大战多时,灵虚子见这贼人本事高强,乃把金鲤化了一条金龙,自己变了一个金甲神将,把宝杖变为大刀,那威风真也雄壮。这巫人不能变,将身原跳在木筏上,叫一声:“老鼋,借你的神通与我报仇抵敌罢,我要回河口伺候那贩货物客僧去。”说罢,返上了木筏,飞刮去了。这灵虚子收了木鱼道:“强贼,我且不暇追你,你当那客僧是好惹的哩!”正说,却不防那老鼋听了巫人说替他报仇抵敌,他却在水里一头把比丘僧舟航撞破,比丘僧的菩提子粒粒落水,急急收取,被老鼋抢了一粒,躲入水底去了,比丘僧与灵虚只得登了河岸计议。

  比丘僧道:“这贼人何有此法术,呼动老鼋,窃了我一粒菩提子去?想这菩提子八十几粒乃灵山至宝,一路保护真经,如何少得?师兄,你计将安出?”灵虚子道:“河水渊深长远,这老鼋必是个妖魔,他在这水中,知游何处?除非师兄以道力收来。”比丘僧道;“师兄,我平日一举念头,这菩提数珠随在何处,无远无近,即收复还来,如今不知落于何处。果是这妖魔窃去,便车干这河水,也要收复将来。但是我们道力尚浅,如之奈何?”灵虚子道;“师兄,你我原不该把唐僧指做客货,诈哄贼人,有此邪妄,便生出这一种愆尤。说不得原为唐僧师徒,少不得变了色相在此河岸,待孙行者来,这猴头神通本事,方能找寻。”两个计定,乃变了一个老僧、一个沙弥,坐在河岸上隔栅功课。毕竟后来怎生找寻菩提子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比丘僧虽说邪妄,还是为真经事,便失了念珠;今人无故赤口白舌,诱哄良善,菩提种子绝矣。

  三贼见了父兄挑担,便向和尚告饶,此是有仁义强盗。世之读书做官,身为不义,累及父兄,尚不肯休歇者,视此又当何如? 

续西游记 61-80 作者:明末无名氏

  第六十一回 假宝珍利诱贼心 喷黑雾抢开经担

  话表唐僧劝化孙员外之子,说人身难得,盛时难遇,正道难闻,把一派本分正理与他讲,他那里肯信?只待行者使出机变法术,他方才倾服,替行者们挑送经担到近河的地方,行者方才放他去。三贼既去,行者们挑着担子,三藏赶着马垛道:“徒弟们,方才三个说前途是通天河,我想当年来时,你们除了鲤鱼精,无舟过河,亏了老鼋渡过我等,那时还是个空身,如今求取了这许多经卷,柜担又重多,却怎生过去?”行者道:“师父,我老孙也正虑此,意欲附近善信人家,求化些木料,叫个匠人,造只舟船过去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舟可是容易造的?我与你到河岸口看一看,只恐今来古往,时易事殊,或者河中有船来往,顺便搭去也不见得。”

  师徒们走到河边,只见茫茫河水飞流,那有一只船儿来往?三藏正在心焦,只听得木鱼儿声响了几下.行者道:“师父,莫要心焦,你听木鱼声响,定是庵观,我们且投到那边住下,再计较渡河。”师徒们循着河岸走来,不闻梆子之声,只见一个木排筏子。

  八戒道:“师父,那远远摆着的不是船只?”三藏望一望道:“徒弟们,好了,果然今非昔比,岸边有木牌摆列,定是揽载的舟子,我们上前叫他搭载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你这个叫字儿有三不妥当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那三不妥当?”行者道:“这木筏若是客人停泊的,他走他的路,你怎叫的来?一不妥当。若是渔舟钓艇,他停泊河边晒网,或是沽酒与众为欢,怎肯听你叫得来?二不妥当。若是揽载搭客的舟筏,他见了我等柜担,只道是客僧贩卖货物,自然来揽载,师父何必去叫?这可不是三不妥当。”八戒笑道:“这弼马瘟,我们搭船也不讨个利市,只是说不妥当、我看那木筏上人,凶狠狠的在那里望着我们,倒莫不又是孙员外三个儿子?”行者道:“莫笑这呆子,到也见得透。师父且歇下在这里。八戒,你问个信来。”八戒依言,走近河边。

  那筏上正是孙员外三个儿子,带了众小贼在上,方才登岸,见了八戒惊了一吓,忖道:“那个地方来的?怎有这样和尚?”乃问道:“长老,何处去的?想是要搭我木筏么?”八戒道:“正是,正是。我们东土僧人,上灵山取经回国的,列位若肯搭载,愿你作福如意,受福坚牢。”三贼说:“我们是守候客商贩卖货物的,长老柜担是何货物?”八戒道:“我们是经卷担包。”那三贼摇手说:“不搭,不搭。”

  八戒走回说:“木筏上人不肯搭我们。”行者道:“我说不妥当,待老孙去问,包你便搭。”行者走近筏前,那三个见了行者,越发惊异道:“长老,我们不是搭客载的,乃是渔舟钓艇,停泊在此晒网。”行者便知他意,乃说道;“列位,我小僧们异国到此,贩卖些珍珠、宝石到外方卖,路过此河,无船,望乞顺便容留,自有金银谢你。”贼人便问:“方才那长嘴大耳长老说是经担?”行者笑道:“这是瞒人耳目之言。列位都是善男子,又何须瞒你?”一个贼人便问道:“你们拒担既是珍宝,怎么过百子河?一路山岭深林,就不曾遇着我弟兄们?”行者道:“遇着遇着,幸喜孙行德老员外是我老孙一族,认出同宗,放我们过来,还承他款留斋供,挑送一程。”三贼心里忖道:“有这样信愚哄的老员外!异国贩宝的和尚,那里查他的根脚?只据他口说,便把这些货财放将过来。”乃随口答道;“既是我老员外认了一家弟兄,果然我听见有个族弟兄在外出家为客,快请来,趁顺风送你们过河。”行者大喜,随与三藏们把这情节说了。三藏道:“徒弟呀,人有宝,尚然隐藏以防不虞,分明经担,你如何反说珍宝,万一他要开看,或是动了不良之心,真是你说的不妥当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放心,有了老孙,包你妥当。”师徒正说,那贼人亲来抬柜牵马。

  上得木筏,贼人一个个问了名号,果然假托熟认行者一家,行者只是暗笑。上了木筏,贼众便掀那担包,见是经卷厢笼,便要开看,诈说:“师父们,这担包内是甚么珠宝?若要获利,我这河北有几家大户,专要收买,我们替你发落,无非希图几贯牙用,如今必须打开柜担与我们一看。”行者道:“好事,好事。既蒙装载,又承作成,且从容到前,自然与列位看了,方才好讲。”三藏听见行者许他开看,只是愁眉忖道:“这猴头真是揽祸。”当下贼众撑着木筏,竖起风篷,那巫人作起法来,果然顷刻二三百里到了河中。

  那贼人忽然把柜担抢人筏内舱中,执出刀来说:“长老们,你要囫囵,待我们绳捆抛入河内。”三藏见了道:“豪杰们,我僧家委实是东土西游上灵山取了经文,你莫信我徒弟哄你说珍珠宝货。若是货物,前途你弟兄怎肯放过来?出家人决不打诳语。”巫人道:“好个不打诳语,如何使我们开筏送了这二三百里?你这大耳和尚与你老和尚言语老实,还与你个囫囵下水;你这毛头脸和尚,明明打诳语,只教你吃我这刀。”只见众小贼把绳索就要来捆三藏,行者忙拔了无数毫毛,变了许多小贼,混乱在里,两三个假的倒把一个真的个个捆起来。那三个贼人被八戒、沙僧一顿禅杖打倒,反将绳索拴了,单单剩了个巫人。这巫人不慌不忙,念动咒语,只见黑雾迷漫,怎见得?但见:

  一天阴云满布,四方黑气攒来。

  满河木筏乱撑开,马垛担包不在。

  三藏见黑雾攒来,乱纷纷只留了一个木筏,却是行者、八戒、沙增与自己站立在上,马垛担包俱失落,不知何处。乃道:“悟空,都是你打诳语,以致贼人动了不良之心。如今这黑雾虽散,我们担柜经文何处?我与真经存亡相系,这如何计较?”行者道:“师父,贼人被我法身变化,个个捆着,我这里再加一个紧索咒儿,叫他们个个难脱?只是这贼人如何会布黑雾,把这木筏分开?八戒、沙僧,你两个可把这一筏撑到河岸等候,待我去查探,看是甚么妖魔贼人弄的手段。”八戒依言,撑筏傍岸。

  只听得木鱼声响,却是一个老和尚同着一个小沙弥坐在岸头功课。行者见了,便上前道:“老师父,我小和尚们是西还的,被贼人抢了经担、行囊、马匹不知何处去了。又看那贼中一人,会弄法术、布黑雾,莫不是个妖魔?你老师父可知么?”老和尚道:“这木筏上乃是孙员外三子,他附托了个巫人,专在河内为非。”行者道:“一个巫人有甚本事?”老僧说:“他倒也有些神通变化,方才把我一粒菩提子抢落水中,无处找寻。”行者道:“找寻你菩提子也不难,如今我要找寻经担大事去哩。”老和尚说:“快去,快去,迟了恐那巫人放了众贼之捆,打开你的柜担。”行者只听了这句,飞忙腾空,把眼四下里一望,只见那巫人撑开三两个木筏,在那西边僻港内解那贼众的绳索。

  行者待他解一个,又使个紧绳法,那毫毛变的小贼又伶俐,解开一个又捆起一个,急的巫人解不开,丢了手,却去解柜担。行者道:“这却不好了。”一个筋斗直打到巫人面前,一手抓住衣领道:“好贼呀,解我经担作甚?”巫人不曾准备,兵器又不在手,被行者扭住不放,他便口中念念有词,只见木筏上火焰飞来。行者怕的是火,忙把变小贼的毫毛收上身,紧绳咒儿也念不成,只得放了手,跳在半空,看着巫人救起三贼与众小贼。

  巫人便要去开经担,那三贼忙止住道:“料这担中明明是经卷,我们用他不着,只是少了一大筏,当去找来。”巫人道:“你们找的找,我开的开。”方才掀苫包,行者道:“事急了。”拔下毫毛,变了几条蜈蚣在那经包之内,巫人不知,将手去解包索,被蜈蚣把他手指尽力咬了几下,巫人害痛,三贼笑道:“我说你且从容,看此担包,日久未动,蜈蚣隐藏,未可造次开他。”巫人凶狠狠的,怒忿忿的,左看右顾。行者道:“不好,这贼恨蜈蚣咬手,莫要寻刀杖敲打,不早防护,怎生奈何?”正在半空踌蹰。

  却说老和尚功课了一会,向八戒道:“你那位师兄寻着经担,只恐敌那巫人不过,你可急驾此筏去帮助他。”八戒道:“老师父,我这河中不熟,知他们在那里争斗?”老和尚说;“我这小沙弥河路甚熟,叫他帮你驾筏前去。”三藏道:“甚好,甚好。”他那里知小沙弥是灵虚子。

  他与八戒驾着木筏,未走了十余里,三贼驾筏找来。巫人在筏上一面叫痛,一面正寻刀杖,要割打担包。行者半空跟着,正思索计策,却好八戒同着个小沙弥驾筏前来。

  三贼见了大喝道:“和尚,快还我木筏。”八戒道:“你快送过经担、马垛来。”三贼掣出刀,飞跳过筏,只见沙弥把手一指。忽然两筏离开,三贼落空下水。巫人急去扯救,行者在空中见了夸道:“好一个小沙弥,倒有手段,难道老孙便没手段?”急变了一个水鸦攒入水里,等那巫人来扯三贼,他顺手一扯,把个巫人也扯入河中。小贼忙来救,被他个个扯入河水。这起贼却都是会水的,在河中泅水,早被八戒、沙弥夺了经担的木筏,驾了飞走到三藏处来。好行者,越在河水中变了鱼鹞子,把三贼你一啄,我一嘴,个个有屈莫伸。只有巫人扯了一筏,飞身上去,口中又念了咒语,遣了许多山精水怪来,奔八戒夺筏抢经。那知巫人纵有神通,却是幻术,怎比行者的道法。他变了鱼鹞子,直啄的三贼丢了巫人,得了一个木筏救命回去。这巫人回头不见了众贼,只指望弄幻术抢担包、夺木筏、拿僧人出气,谁知行者们神通,见巫人遣了山精水怪来助战,忙掣下禅杖来打。巫人只是使法念咒,喝令精怪帮助战斗,被行者大喝一声道;“何处精灵,敢听贼人呼唤,犯我正气禅宗!”只见众精灵走的走,散的散,那巫人犹自口中咕咕哝哝念道:“山精山精,速来助力。”只见那山精笑嘻嘻的反去打巫人,口里说道:

  “山精助力,助力山精。

  你惹和尚,却是圣僧。

  元阳正气,万邪荡清。

  柜包担子,扃固真经。

  金光烁烁,瑞气腾腾。

  我何幺么,敢去犯争?”

  那山精说罢,散的一个影儿也无,巫入又念咒道:“水怪水怪,速来助力!”只见水怪也呵呵大笑,口里说道:

  “水怪助力,助力水怪。

  那晓僧人,神通广大。

  三藏法师,沙僧八戒;

  那个猴王,更加利害。

  保经西还,当供筏载。

  笑你贼人,错做买卖。”

  那水怪说罢,一路烟不见半个,只剩了个巫人。他见木筏夺不去,和尚又利害,只得大声喊叫老鼋来帮助。

  却说这老鼋精,自把比丘僧变的舟航撞碎沉散,他抢一粒菩提子躲入河底巢穴。众小鼋怪见菩提子放五色毫光,齐上前观看,问道:“主公,这是何处得来宝贝?”老鼋道:“此宝名为菩提子,乃是僧家正念数珠。人若得他在手捏动,清心寡欲,延寿消灾。我今被那巫人叫我帮助他战斗,河上两个僧道,谁知那僧人驾一只舟航,却是警提数珠子变化。被我一头撞破,那些菩提子落水,僧人急急收去,却遗失了一粒,被我抢来。我想在此河中年深岁久,正没个脱离;入天功德,今得此定,且躲藏在巢穴。只恐那僧人查出数来,不肯干休。料他也没奈何,此八百里长河,水里广阔,也难寻找。”众小鼋各各相喜道:“主公造化造化,得了此宝,延生出世,就是我小鼋也得沾些福荫。”正说,只听的巫人在河面上呼老鼋帮助,老鼋听了,怕是僧人向他要善提子,任他喊叫只当不闻。小鼋说:“莫要去,莫要去,万一僧人收了此宝,主公可不空费了这一番欢喜。”按下不提。

  且说巫人连声喊老鼋帮战,那里喊得他来。他见势头敌不过众和尚,乃把口一喷,只见火焰腾腾,向木筏烧来。行者忙叫八戒、沙僧挡低。只见沙僧一口喷出如大雨淋漓,把火顷刻熄了。巫人便作法,顷刻河中风浪大作,行者把手一指,风浪随止。巫人随口念咒语,只见黑雾又腾腾布来,那老和尚与小沙弥向东方取了一口气喷来,那黑雾如风散,依旧青天白日。巫人无计,只得丢了一座木筏与三藏们载着经文乘坐。他撑着一筏飞走道:“让你且去。”这正是:大道肯教邪法乱?真经自有圣灵扶。毕竟不知后来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认了同宗便好打劫,莫怪今之为弟兄者狠似贼也。

  指经作宝,行者原不错,恨三贼无偷天手段耳。 

  第六十二回 行者入水取菩提 老鼋将珠换宝镜

  话表三贼与巫人指望劫客僧宝物,谁知遇着圣僧们,空费了一场心力,倒送了一座木筏与唐僧们乘坐载经。他师徒欣欣喜喜,八戒、沙僧撑驾着木筏,望东前行。三藏使问老和尚道:“老师父,还是何处去的?我等动劳你小沙弥帮力破贼,若是也要过这河向东,便顺在此筏同行;若是往别方,我等就此奉辞。”老和尚道:“我老僧东也行,西也往,只是这粒善提子如何舍得失落不寻?”行者听了道:“呀,老师不说,我已忘了,不知你这菩提子失落何处?”老僧说:“知在何处,老和尚自家去寻,又何须问你?”行者道:“我等方才也蒙抄弥帮助道力,小和尚情愿与老师父找寻这一粒菩提子。师父可与八戒、沙僧先撑了木筏,载得经担前向东行,徒弟去找寻菩提子去也。”说罢,“骨都”一声跳入河中,那老和尚便叫三藏们开了木筏,顺风前行去吧,他却与沙弥坐在河岸等候行者。

  却说行者跳入河中,捏着避水诀,直到河底,走了许多路,遥见一座门楼,上写四个大字,乃“水鼋之第”。行者呵呵笑将起来道:“我说此路曾走过,眼甚熟识,原来是当年我来时鲤鱼精夺占老鼋之所,想这老鼋定知这老和尚菩提子,待我问他一声便知下落。”只见门掩不开,行者敲了几下,里边走出几个小鼋,把门开了道:“和尚,好大胆!此是何处,你敢避水前来?”行者笑道:“列位,我也不敢夸说入海的手段、降龙的神通,只说你们可知老和尚失落了一位菩提子?若是知道,说与我,免得拨嘴拨舌坐你们身上要。且问你,这宅第乃是个老鼋居住,如今他在何处?快传知与他,相见我一面。”

  众小鼋听了,忙入屋内,报知老鼋,说门外一个毛头毛险和尚,来找寻菩提子,要主公相见。老鼋听道:“罢了,这是那和尚来取菩提子。”乃分咐小鼋道:“你去问他何名何姓,是那里和尚?他若说出西来与巫人敌斗的,便是那僧道来找寻菩提。你便回他不知甚么菩提子,我主公到前河回流港望二主公去了。”小鼋依言,出屋来问行者,那老鼋说罢,把菩提子藏入怀中,从屋后顺流直走到回流港而去。

  这小鼋出屋道:“长老,我老鼋不在屋内,他去望客。且问你何姓何名,道号何称?”行者忖道:“我老孙若说出真名,怕他念昔日恩情款留我,耽误了工夫,不如便认作老和尚,只是老和尚,也不曾问他名号。”乃随口答道:“我叫做外公孙。”小鼋道:“你可曾与巫人争斗么?”行者道:“正是与那贼争斗,方才失落了此宝。”小鼋听了道:“我们不知不知,你到别处找寻去。”行者听了,一手扯着个小鼋,使个重力法,把他肩臂拿住,那小鼋疼痛难当,大叫:“长老饶我,我实说与你听,菩提子果系我老鼋抢了你的,他却躲到河东回流港去了。”行者揪着他满屋寻看,果然不见个老鼋,只得放了手,出了屋门。想道:“我曾走过的熟地方便好打筋斗,这回流港不曾游过,如何去找?”只得捏着避水决,在河底向东找来。

  却说这老鼋有一个兄弟,叫做二鼋,这妖精神通却也大,本事果然高,在这河底建了一个巢穴,在里安身。这日正静卧在巢,忽然老鼋到来,两相叙说,讲到帮助巫人战斗和尚,抢得菩提一粒。二鼋道:“我闻此宝有得之者,转生人道,享福延年。老兄既得,殊为可贺!且借与小弟一观。”老鼋乃向怀中取出,二鼋一见了,惊异起来道:“好宝!好宝!”但见:

  圆陀陀宛如舍利,光灿灿不说金丹。宝珠莫做等闲看:怀藏福似海,捏动寿如山。

  二鼋见了,称赞好宝,忙叫老鼋好生怀藏。那老鼋听得,一面把菩提子藏在怀中,一面向二鼋说道:“此宝藏便藏着,只是那和尚不肯轻舍,方才找寻到我巢来,已分付小鼋回他,只恐那和尚不肯离门,故此到老弟此处躲避他。万一找寻将来,望你帮助些法力,使他畏怕而去。”二鼋道:“不难,不难,任他甚么神通和尚、本事道人,他若有菩提,还要抢尽了他的。”老鼋大喜。

  两个正讲,却好行者找寻到了门前。行者一望,也有牌楼一座,四字上悬“水鼋广宅”。行者道:“这妖精,我想当年与他除了鱼怪。复了宅第与他,他感我恩德,送我师徒们过这通天河。如今若是见了面,定顾念昔日之情,把菩提子还那老和尚,无条不曾见面,且是我不老实,不说出名姓,故此他躲避到此。如今且变个水老鼠,走入他宅内,看可是当年老鼋。如是他,便直说向他龋如不是昔年老鼋,再作计较。”行者见他门掩,乃变了个水老鼠,从屋檐钻入。

  方要进屋,那大门里几个小妖,手拿着大棍,见了水鼠喝道:“此是何处,你敢进来?看你非河中之鼠,乃何处妖魔托化?”便把大棍打来。行者想道:“此妖如何知识?必是这河无此水鼠,他们诧异,指做妖魔。我如今就变做小妖,混在他伙里,便可进去。”忙把鼠身一抖,随变了一个小妖,只见屋门小妖见了,把手来揪着行者道:“你是何方妖怪,敢假变我们容貌身形?”众小妖执棍便打,说扯他去见两个主公。行者忖道:“老孙从来假变飞禽走兽、小妖大怪,再无识破,怎么这妖精灵通识出?也罢,趁他扯入见老鼋,便就知老鼋详细。但不可露出我真形来,惹妖精笑我老孙手段与人看破。”行者想了一想,乃变了个老和尚的容貌,被小妖扯入。

  那老鼋见是老和尚进来,往屋后飞走,又回自己宅第去了。二鼋见是一个老和尚,乃问道:“你这长老,既失了菩提子,只该去向老鼋处取,如何假变水鼠、小妖闯进我门?本当吞吃了你,念你出家僧人,姑且饶耍只问你这菩提子有多少?却失落了几枚?”行者那里知数,但知失了一枚,乃答道;“多着哩,五千四百单八个哩,只是被老鼋抢了一个来。”二鼋听了,笑道:“这定非失菩提的老和尚,岂有不知一百单八数珠菩提子?想那老和尚出家僧人,岂肯为一粒数珠假托变化来此?定是妖魔设诈来骗宝贝的。”叫小妖:“快把绳索捆了,取出照妖镜,看是何处妖魔,甚么精怪?然后处治他!”小妖听得,便把绳索来捆。行者想道:“我若使出神通不与他捆。便要打斗起来,又不知他是个甚么照妖镜?”乃随着小妖绳缠索捆在阶檐下。两个小妖却始了一个雕漆镜架,放着一面古镜在上,把行者抬到镜前。行者道:“我且坚定是个老和尚,看他怎照。”那二鼋走近镜前,向光里一看,呵呵大笑起来,我说是个妖魔假变老和尚来骗菩提子,原来是一个猴子精。你看他:

  凹眼金睛尖脸,猹耳孤拐毛腮。

  龇牙獠嘴似狼豺,乃是猢狲精任。

  二鼋见了,执起大棒便打,口中骂道:“把你这猴精实实供来。是那山那岭,甚么洞谷,成精作怪?敢到我这里来骗宝贝!”行者大笑一声道:“好妖魔,外公也认不得,还要我说与你知?”忽喇声响,绳索皆断,夺过小妖手中一根棍子,跳上屋阶,照二鼋劈脸捣去。那二鼋举棒相迎,两个方才交手。

  行者想道:“河里与他打战不便,且到岸上交锋。”乃从屋外跳出河水,二鼋那里肯出来,只在河中暗自夸道:“何处妖精,敢变化来骗老和尚菩提?倒也神通高强,我又不曾抢地菩提,与他打斗何用?”乃叫小妖到岸上叫明那猴精,休来我处讨菩提子,你还往别处去寻。行者道:“臭小妖,分明老鼋在你屋内,我到何处去寻?快早献出1免得老孙费力!”行者说罢,只见河里钻出一个妖魔来。行者看那妖魔怎生模样?但见:

  牙徕嘴,圆额尖头;背如灵龟广阔,足如巨鳖爬游。水内雄威,真个虾鱼难犯;岸边动荡,怎与大圣为仇?

  行者见了那妖魔笑道:“你这孽瘴,只该安伏在窝巢,养你性灵,怎敢藏匿了老僧至宝?我且问你,你那菩提子今在何处收藏?照妖镜何处得来?想都是偷来的了!今日撞着老孙,都要献出来便饶你性命,若还迟延,我老孙只把你这河水熬于,叫你存身无地!”那妖魔抖一抖身躯,变得似人形状,手执大棒道:“猴精!菩提子是吾兄得去,你何故上我门索骗!照妖镜乃我从天宫得来,你有何法力敢要此宝?”行者道:“汝即妖,何不自照,敢把人照?”妖魔道:“我妖不妖,专照你那不妖而妖!”行者呵呵大笑,想道:“这妖魔倒也说得有理,我方才分明变鼠、变老和尚,此身形已做了不正之妖,他便照出我原是个老孙。这件宝贝儿怎肯把与妖魔之手?如今上计:除了这妖,取了他这镜儿,一路妖精断难瞒我。中计:设个机变,盗了他的去用用,纵不能长远得他的。好歹下计:也抵换的菩提子还老和尚。”

  行者心自裁划,那妖魔暗把镜子悬在手里,向牧行者照来,也呵呵大笑道:“猴精!空费了你心机!这上、中、下三计都不中用!”行者听了,惊异起来道:“这妖魔通灵,如何知我心间事?我在此与他战斗也无用.纵剿灭了他,又背了师父取经方便之心。如今要过了河挑担,又要寻老鼋讨这菩提子。可怪这老鼋只是未见面,东躲西避,他既到宅策去了,我只得再去寻他。这会莫要说假,老实说与他知罢。”行者思想一会,乃向妖魔说:“老孙不暇与你争长竞短,既是菩提子不在你处,多系你那老鼋藏在他处,我去问他取也。”一筋斗却打将来。行者此时如何会在水里打筋斗?只因地走过的熟游之地,便不难。

  却说老鼋在二鼋处只见了个老和尚,恐是来要菩提子,心慌便走回宅第,叫小妖紧闭大门。不匡行者筋斗快,早已打入他屋内,立在阶前.老鼋一见了是孙行者,随下阶一手扯住过:“圣僧师父,别来已久,想当年蒙你灭了鱼精,复还了这宅第与我安居,此德至今不忘。今日怎么唐突到我屋里,想是令师三藏老爷取经完成回国,路又过此?”行者道:“老鼋哥,你还不知?我们师徒取了真经,路过此河,遇着木筏贼人,大战了一番。”老鼋呵呵笑起来道;“怪不得巫人两次呼我帮他战斗,先一次乃是两个僧道,被我撞碎他船,得了他一宝,只因爱惜此宝,后次巫人又唤我,便不曾应他,不知后边却是师父们与巫人争斗。早知出来帮助师父们一番,也见不背恩德。且问师父到我处来,三藏老爷在何处?”行者说:“先往河东前去。我正为那老僧师徒失了菩提子,替他找寻到此。”老鼋道:“此宝现在,只是两次三番他亲身到我门,又到我弟宅去讨,不曾与他。如今既是师父面上,还他便了。”乃自怀中取出一粒菩提子,递与行者。

  行者接在手中说道:“高情深感,却还有一事奉问,你道老和尚两次上门,实不瞒你,就是老孙假名托姓变化将来。但不知令弟怎便识我?”老鼋道:“他有一镜,名唤照妖,乃是张骞乘槎误人斗牛宫得来月镜,被他偷得。此镜邪正不能隐藏,一照即知。所以师父就是肺腑机心,他也识得。”行者道:“妙哉,至宝!我怎能得他此宝,一路回国,遇有妖魔,何难知识?”老鼋道:“师父要此宝也不难。我正在此怪他不念弟兄同气,既在他处识得是假老和尚,何故不说?使我又从屋后逃躲回家。直推菩提子在我处,倒是师父也罢了;若不是师父,他可该推我?如今师父既要他此镜,须得此菩提子抵换了他的来。”行者道:“此事又难行,我专为取菩提还老和尚,如今抵换镜子,不得菩提,反失了我一诺之信。”老鼋笑道:“师父,你道菩提子换了照妖镜么?”行者说:“一物抵一物,自然得此失彼。”老鼋说:“此镜非同凡物,吾弟常悬了一架,明照四方,只除了不动声色、无形无影,便不入明镜之中。他纤尘不染,万象见形。你偷他不得,瞒他不能,只好实心听他心喜,取得过来,入了你师父之手,再作计较。”

  行者道:“偷不得,瞒不能,你将菩提子抵换便是欺瞒了。”老鼋道:“师父,我放说实心听他心喜,他见我得了菩提子,甚爱此宝,说得之者转生人道,享福延生,我今实心向他抵换,则必心喜。那时师父得了宝镜,再计较取菩提。虽说仍是欺瞒,则照妖之宝,已在师父之手矣。”行者听了,大喜道:“老记哥,老孙去不得,他有空镜识破,你可将菩提去换,我在此等你来罢。”老鼋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行者达将菩提递与老鼋,那老鼋接了,留行者在宅第住下,分付小妖好生收拾茶点汤果供献行者。他却怀着菩提,飞星走到二鼋处来。毕竟如何抵换空镜,要知后来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二鼋拿定一粒菩提子,死不肯放,不过望生人道.今之生人道者,却将身子狼藉,不知爱惜,真水怪不如。我劝世人,急急找寻一粒菩提子,庶不欠却本来面目。

  得了菩提便罢,何苦定要宝镜?此是行者多事! 

  第六十三回 变鳌鱼梆子通灵 降妖魔经僧现异

  人须要识此真心,实不虚兮正不淫。

  但愿寸衷皈大觉,何须此外觅知音。

  谁交屋漏欺明镜,却把生平愧影衾。

  不负上天临鉴汝,又何孽怪敢相侵?

  话说孙行者只因机变时生,便有妖魔机里生机,变中设变。这老鼋那里是把菩提来抵换宝镜,他见了行者变老和尚取讨不去,却又一筋斗打到屋阶,当面来要,推托不得,且知当年行者扫灭鱼精,神通本事,一时设此巧谋。行者信了他狡计,坐守候他。他走到二鼋宅里,把这情节同二鼋说出。这妖魔听了笑道:“吾兄且在我宅第安心居住,料那猴精守候不得。况且老和尚之物与他无甚干系,他要随唐僧走路,那里有工夫等你?则这菩提一粒,老和尚不能取去,永为吾兄之宝也。”两鼋正计。

  却说孙行者是个好动的心肠,况且机变百出,等了一会,吃了那小妖们茶点,一个筋斗直打到二鼋巢穴。他要变化进去,只恐怕照妖镜难隐藏,若不过去,又恐这老鼋机巧设哄他。想了一会道:老实向他要罢。便大叫:“老露,老孙等久没工夫,要前面赶我师父,那老和尚的菩提子,快拿出来,不换那照妖镜了。”老鼋那里出来,众小妖把守又紧,假变的事儿又做不得,无计奈何,只得一筋斗打到老和尚前。

  只见老和尚与小沙弥仍坐在河岸上等,见了行者便问:“我老和尚的一粒菩提,小师父找得来了么?”行者道:“找便找着,颇奈两个妖精奸巧,三番五次耍弄老孙,取他不来,只得回复你。我要赶唐僧木筏,恐到了东岸等我也。”老和尚道:“找着如今在何处?”行者便把前因后节说了,只见老和尚道:“既有下落,小师父,你请随师父去罢,我与小沙弥自能取也。”小沙弥也说道:“既是两个鼋精,谅此妖魔何难处治?”行者是一个好胜的,见沙弥说此话,乃道:“老孙既管了这闲事,岂有不全终始?毕竟要与老师父取来。”老和尚道:“多承美意,只是你唐僧前途又遇着妖魔抢行囊了。”行者听了此言,随辞了老和尚说:“老孙得罪!为人谋事不忠也。”“忽喇”一声赶上唐僧的木筏。

  只见三藏坐在上面,当中供着经担,八戒、沙僧撑着篙子,正在那河水上行。见了行者到来,便问:“徒弟,与老和尚找着菩提子,取了还他么?”行者道:“费力误工夫。谁知这菩提子乃是当年我等来时那老鼋得去,他如今恃着有个二鼋,这妖魔有一宝镜,邪正照出,分毫难隐,我被他识破,用尽机变,终不能龋”八戒笑道:“只说你机变,此时也穷了么?何不学我老猪,百事只以老实,你何不老实向他取?”行者道:“八戒,你能老实向他取么?”八戒道:“何难?何难?但不知这妖魔躲在何处?”行者把眼在河上一望着:“早哩,我在水底筋斗也打了几个回转,走了数遭,如今看来还在前面哩。”三藏道:“悟能,你既是能老实去取,替那老和尚一取,也是功德,莫要差失了一粒,损了他念头,快把篙子紧撑,若是那老鼋念旧,好歹把宝镜借与我们,一照这点身心邪正,自家也讨个分晓。”行者笑道:“师父,徒弟正也想着他的镜子,无奈偷不得,骗不能,除非你们老实向他借。”按下师徒在木筏上前行。

  且说比丘僧变了老和尚,灵虚子变了个小沙弥,他只为保护真经,见唐僧们得了木筏,安心东行。乃复了原身。比丘僧向灵虚子道:“师兄,我与你只因设了些假诈,欺诱了巫人与那三贼,乃失落了一粒菩提。孙行者既找寻着根由下落,我与你只得去寻那妖魔问他索龋”灵虚子道:“师兄,如来赐的至宝,安可失落?取也不难,方才只为保护唐僧们经担,便未暇谋及于此;如今既知在两个鼋精之处,只得使出神通道力,复还了你至宝,再去前途照顾他师徒走路。”比丘僧说:“师兄,计将安出?”灵虚子乃把木鱼儿执在手中,口中念了一句梵语,只见那木鱼顷刻变了一尾鳖鱼,好生神异!怎见得?但见:

  龙首高昂,金鳞光灼。喷云吐雾赛长蛟,摆尾摇头过猛鳄。看飞腾激水扬波,观形状高山峻岳。任他狡谲老鼋精,见了藏头须缩脚。

  那鳖鱼直下河水,径来到老鼋巢穴,直把鱼尾在他前后宅屋一揽,吓的些小妖飞跑到二鼋巢穴道:“主公,快把菩提子送还了那老和尚罢,他如今遣了一条似龙非龙、如蟒非蟒,把巢穴一揽,根椽片瓦也没一件。”老鼋听得慌张,战惊惊的向二鼋道:“怎么了?吾弟何计救我?”二鼋笑道:“吾兄莫慌,他欺你个不在家,待他到此,我自能保你。”

  正说间,比丘僧依旧把警提变了舟航,只是缺了一舵。他与灵虚子撑驾水面,河底却是鳖鱼游来,到了二鼋巢穴,那鳖鱼把尾又一搅,只见二鼋宅第屋瓦皆震。二鼋忙执了宝镜走出屋来,向鳖一照道:“何处僧道梆子,也来成精?”只见鳖鱼被镜照了,依旧是个木鱼儿浮在水面。灵虚子见了,忙收起来,再念梵语,那里变了?乃向比丘僧说;“师兄,道法不胜妖魔,定是他神通广大,我与你又不能入水交战,如之奈何?”比丘僧正无计,只见后面一座木筏撑来,却是三藏师徒与经文在上。比丘僧见了道:“师兄,唐僧们来了,此事还要孙行者方能妥当。只是我原与你是个老和尚、小沙弥,如今莫教他师徒看破。”乃依旧变了老小二人,将舟航泊在河岸,把木鱼儿敲着念经。

  三藏在木筏上听闻道:“悟空,是那里木鱼声响?”行者往前一看,道:“师父,那河岸边泊着不是一只船儿?”三藏道:“船上敲木鱼,定是善人,可与你近前去看。”八戒忙把篙子撑着木筏到前,依旧是老和尚与小沙弥在船上敲梆念经。行者见了道:“老师父,菩提子取了么?”老和尚道;“不曾,不曾,这妖魔真是神通广大,本事高强,还乞师父们替我老和尚一龋”行者看着八戒、沙僧道:“师弟,你们出没波涛,好生便当,且八戒善能老实去取,方便门中做个功德,扫荡了妖怪,也与河中往来造福。”八戒听说,乃两眼看着老和尚船舱里放着几个大馍馍,他笑道:“老师父,你叫我下河取数珠,放着馍馍却舍不得斋我老猪。”小沙弥道:“师兄取了数珠来,便奉你受用。”八戒道;“先受用了去取教珠。”沙僧上前,一手扯着八戒道:“只是师兄贪图口腹,你不快走,我去建首功也。”往河中“骨都”一声跳入水底,那八戒方才也下水。

  两个在水底走了一程,只见一所宅第屋门大开,那两个鼋精坐在上面,一个手拿着宝镜,一个怀藏着菩提,那光采射出。八戒道:“沙僧师弟,如今却是老实向他要?还是假变设法向他取?”沙僧道:“二哥,我与你一善一恶罢。”八戒道:“善便大家善,恶便彼此恶,怎叫做一善一恶?”沙僧说:“善取只恐妖魔倚强恃势,恶取又恐妖魔也有神通。我与你一善与他好取,一恶与他狠争。”八戒道:“我老实善取罢。”沙僧道:“你既善取,待你好讲一番,取得便罢,如是不肯,待我恶要。”八戒乃整整身衣,走到二妖面前。

  那二鼋忙悬镜一照,道:“不好了,那里猪精走入屋来?!”八戒道:“二位魔王,小憎不是精怪,乃是跟随唐僧灵山取经的第二个徒弟,法名猪八戒。”老鼋听了,忙起身道:“吾弟,果是不虚,乃我当年恩人,且请坐下,有何见谕?”八戒道:“别无他说,只因路过此河,遇着贼人,亏一个老僧助力打斗巫人,他却失了菩提一粒,央我们替他来龋闻知我大师兄不老实,弄机巧变幻,魔王不耐烦与他,故此小僧来取,望你方便还了他罢;再者,闻知有一宝镜,能照人邪正,我师父唐三藏欲求借一照自己身心。”老鼋听了笑道:“本当奉命,把菩提子还那老和尚,只因他将此变舟航来敌斗巫人,便失了菩提正念。此定既失,莫说我怪他变幻不肯还,便是菩提子也不肯复归他手。猪师兄,你请回,万万不敢奉命。”八戒道:“空镜暂借片时。料此不敢骗去。”二鼋笑道:“此吾随身护命之宝,如何借得与人?”八戒苦求哀取,那个妖左推右拒,那里肯作人情?只得走出门来,向沙僧道:“不济,不济,善求不如恶龋”沙僧听了,摇身一变,变了个三头六臂雄威勇猛大将,恶狠狠的一脚把小妖踢倒,大门打开,直奔上妖魔屋来。

  那老鼋忙掣兵器在手,这二鼋只把宝镜一照,明明一个沙和尚在内。二鼋举着宝镜道:“和尚作得要凶张恶致,假变前来,速速回去。菩提子也非你这假妆混去,宝镜不肯容你变幻前来。”两妖只把兵器来舞,沙僧见空手又无兵器,那些假变凶恶被他照破,只得与八戒叫道:“妖魔,你有神通本事,可出河水,上岸斗个胜负,只躲在水底,不为豪杰。”他两个叫罢,二鼋只是不出,没奈何只得钻出河水,把事情说与行者。

  行者道:“今只除非妖魔出了河水上岸,我自能降他。”乃向老和尚说:“老师父,你如今说不得,且再把菩提接引菩提,这宝方能复还。”老和尚道:“说的有理。”乃在舟航中取了几粒菩提子,交与行者。

  行者接得,捏着进水诀,钻入河中,叫:“老鼋,只一粒菩提怎能两相成就功德?我如今有数粒在此,你得了你成就,我得了我成就,你敢上岸来决个雌雄?我如不胜便把这数粒送你。”老鼋听得,与二鼋计较过:“老弟,此事奈何?”二鼋道:“妙哉,我正在此想要一粒,不便向老兄取,他既自送上门,便与他上岸赌斗,有何畏惧?老兄可装束齐整,我与你出河水上崖岸,看那和尚们如何抵斗!”两鼋整束了盔甲,上得岸来。

  只见三藏合掌在木筏上,向经柜担包作礼,目中朗朗诵念真经。二鼋见忙把宝镜一照,只见三藏与真经在镜中现出,把两鼋实形消灭。怎见得?但见:

  庄藏无上大真经,宝镜菩提总一空。

  可惜妖魔空费力,真灵照处两消形。

  却说二鼋把宝镜向木筏上一照,只见唐僧庄严色相在镜中现出,真经万道霞光,照□□是通天彻地,出幽人冥,把个两鼋形消精微。菩提子那里存留得在怀,照妖镜空执在妖魔手。行者见了笑道:“老鼋,我叫你好好做个人情,送还了老和尚,如今只等形迹败露,要留无法留了。”八戒、沙僧掣下禅杖就要打,三藏忙止住道:“徒弟们,若一打行凶,这宝镜、菩提复归妖魔,悔无及也。”八戒道:“师父,我老猪原叫他上岸来决个胜负,如今不打他怎成个豪杰?”行者道:“老孙也叫他决个雌雄,必要打两禅杖儿,方才消了那三番五次取他不与之仇。”只见老和尚道:“师兄们,休要存此心罢,前途尚远,妖魔叠出,只恐两鼋虽服,尚有五气未调,作梗路间,又要定豪杰,决雌雄也。”老和尚说了这句,行者随扯着衣袖问道:“老师父,两鼋五气,老孙不知。请教,请教。”老和尚道:“我也随口道出,只是那妖魔见了顛经,将菩提子供献在前,宝镜妖魔也不敢收留。老和尚大胆收了菩提去罢。”三藏忙把菩提送与老和尚,自己收了宝镜。老和尚将菩提子接在手中,叫了几声“动劳”,与小沙弥驾舟去了。那两个妖魔乃向真经顶礼,求三藏超脱,三藏悯其真意,仍复课诵真经一卷,两妖化一道青烟而去。三藏方才叫八戒撑筏前道,只见空中五色祥云,云中现出一位真仙道:“快还了宝镜来!此宝即是真经,不容并立。那唐长老只可志诚恭奉经文,休持二种。”三藏见了,忙向空合掌,把宝镜献上,那空中一只金手伸将下来接去,不知所向。

  师徒们方才惊异,未行了三二十里,抖然天风效灵,木筏不知何故一夕直达了八百里,到得东岸。三藏登了岸头,把经拒、担包、马匹俱打点停当,乃向木筏合掌拜谢道:“我弟子陈玄奘,一路前来,并不曾白央人,夺取人舟车马匹装载经文,今日过此通天远河,抢夺了贼人木筏,非我本意,实乃巫人自作自龋虽然借人之力,寸步难酬;我弟子欲要谢你,囊又无钱;舟人不在,只得向木筏拜谢远载送程之劳。”三藏下拜,八戒笑道:“师父辽阔的紧,若是那巫人与三贼送来,老猪还要打他几禅杖,送他到地方官长处治他哩。”行者道:“呆子立心凶狠。”八戒道:“我老猪是有传授的。沙僧取菩提的法儿:一善让师父做,一恶待我行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休说闲话,你看这河岸上光景我甚熟,却似走过一番的。”

  行者道:“亏师父认,却不是当年来时渡水之处,拿鲤鱼怪之所。”八戒道:“是了,是了。造化,造化!斋饭又在口头了。”三藏说:“悟能,你如何晓得斋饭在嘴头?”八戒道:“我记得陈员外备斋供送行在此,他们感我等替他除了妖精,救了童男童女祭祀之患,难道不接个风?以此知斋饭在嘴头。”师徒正说,果然走了二三里,只见居人稠密,较前更觉热闹,那村众大大小小也有认得的,说道:“当年平妖捉怪的老师父们回来了。”那认不得的,见了说道;“我也曾听闻说当年有取经圣僧过此,那陈员外感思,至今念念不忘,若是圣僧回来,快去报知。”只见一个老苍头见了道:“不消去报,我员外这两日做梦,说圣僧目下西还,他时刻到此打听,方才家去吃饭,叫我在此等候。真真造化,造化!”八戒听了把经担歇下,上前问道:“老哥,你是替陈员外报信的么?甚事真真造化?”苍头道:“我没工夫说,你师父们会着我员外,自然知道。”他飞往前报信去了。却是何事造化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只看菩提接引菩提一语,全记俱不必读。

  止有一元,不容有两,多了二主公,所以相持不下。 

  第六十四回 误把五行认妖孽 且随三藏拜真经

  却说三藏师徒正离了河岸,到得村店人家,人人认得的,道:“取经圣僧一去几载,今日回还了。陈员外望着了苍头的造化,这村舍人家,少不得苍头几匹布了。”正说间,只见陈员外弟兄两个,远远见了三藏们,笑容可掬,飞奔前来,迎着三藏道:“老爷们回来了,往返辛苦,老拙梦寐思念。”携了唐僧的手,请他师徒到家。叙了阔别,便谢他当年恩德,一面备斋款待,一面问道:“路来平安?”

  三藏道:“托赖施主洪福,一路妖魔不少,仰仗真经感应、诸徒弟心力,得以到此。便问员外一向纳福?”陈老道:“托赖圣僧老爷,自当年灭了精怪,我乡村受了无量的功德。”八戒道:“功德功德,替员外拿妖捉贼。受用你些斋饭馍馍,不曾得你些银钱谷麦。一秤金已嫁了郎君,陈关保已做了商客。还有村男乡女,到今并无祭祀的灾厄。我方才听造化了苍头,不知有甚青红白黑。道朝元村里人家,少不得他几匹布帛。”

  三藏听了道:“徒弟,老实说罢,何消说词连韵,有这许多。”八戒道:“师父,你老人家不知,我徒弟听说苍头报信与员外,便得村家几匹布的造化;我老猪当年费了许多心力,也不曾得一丝布帛。这皂直裰还是跟你来时的,如今说不得,员外布施老猪几匹,做件上盖。”行者骂道:“呆子,莫要又动了贪心!且问老员外,我老孙也听闻与苍头布匹,却是何故?”陈员外道:“老爷们有所不知,我这地方属车迟国元会县,料你必往县治回去。离我这处十余里有一村,唤名朝元村,人家户户都也良善,不知何故,近来瓶儿也是怪,盆儿也是精,吵得家家不得宁静。日前有两个僧道打从村中过,一家善信好意,供奉他一顿素斋,把妖怪的事说与僧道。那僧人怀中取出一串数珠儿来,念了一声梵语,到也好了半日;待那僧道出门,依旧妖怪又在他屋里作耗。”行者道:“这妖怪却是怎来怎去?弄的是何等神通?”陈老道:“闻知这妖怪不是一个,乃五个五样名色。到了人家,看是那个名色的入门,这人家一概家伙便照妖怪的名色是成起精来。”行者道:“他名色叫做甚么?成精却是何状?”陈老说:“师父,我老拙,还不知详细,苍头为布已去报知,说当年我家捉妖拿怪的圣僧回还了,此时定有村人来探望。”

  正说间,果然朝元村人来了十余个,都是香幡花烛来迎,见了三藏师徒们,一齐拜倒说道:“圣僧老爷,我等凡民人家,不自知冤德罪孽,十家有九苦,被些妖精缠扰,专望圣僧到来,与我等驱除。”三藏扶起道:“闻知日前有僧道与你解妖除孽,你如何放他去?”众村人道:“那僧能除一家,不能家家解;能解现在半晌,不能长远除。我们也招他,他道后边有取经的圣僧来,内中一位孙行者老爷,原是收灵感大王的,会家家灭怪,长远除妖。是以我等望列位到来,如大旱之望雨。”

  行者听了笑道:“这僧道知老孙的手段,也不是个无名少姓的。”八戒听得道:“这两个和尚道人就不夸老猪更会家家灭怪,长远除妖哩。”村人说:“那道人也说出有一位大耳长面的八戒老爷,妖怪也会捉,只是要吃饱了斋饭方才上心。我村家听知此情,个个备下闽笋、木耳、石花、面筋、大馍头、小碟点等候着。”八戒只听了这话便道:“师父,我们也是顺回东土正道,便趁着天气尚早,往前行罢。况且扰了员外斋供,没理又住在他家。”这呆子一面说,一面就去挑经担。三藏道:“徒弟,且从容一时,待我与陈员外叙了久阔,也消受他高情斋供。”只见村众巴不得八戒就走,孙行者笑道:“师父,莫要阻了八戒兴头,正要他慷慨前去捉妖怪哩。”三藏只得辞谢陈员外弟兄。

  那众村人香幡前导,方才走不上三五里路,只见五个大头大险、面色各异之人,带领着许多汉子,鼓乐吹打前来说道:“朝元村众来迎接圣僧平妖捉怪的。”说罢,吹吹打打一套。那几个汉子,使替行者们把经担要挑。行者道:“宝经柜担,比不得等闲货物来西,劳列位借力;此乃我师徒灵山求取的真经,时刻不离我师徒身心的。”那汉子说:“师父,你不肯与我们挑,乃是不离身,如何说时刻不离心?”行者道:“列位那里知,比如这担子上了你们肩,你只当个担子挑着前行,若是我们,身虽挑着,这心却敬着,可是时刻不离?”众汉子那里听,只是要挑。那五个村人说道:“老师父放心,与我众汉挑走一步,也见我们来迎接你的敬心。”说罢,便喝叫众汉夺挑。行者心疑,向沙僧耳边悄言如此如此,沙僧点头道:“有几分。”八戒见了道:“你两个计效甚么你七分,我八分,老老实实,他列位要代挑,便与他挑走几步,也歇歇我们力。”

  行者不言,乃向先来陈员外家的村众问道:“列位善信,这鼓乐吹打来的想也是一村之人?”众喜信道:“实是不认得,我们乃朝元村众,只恐这又是别村人户,听得圣僧过此,鼓乐来迎,不曾会面,那里认得。”行者道:“就是不认得,远村远里必须有个熟识,他如今要挑了我们经担前去,你众善信却在先到陈员外家来的。”众善信道:“我们是朝元村,见有妖魔作耗,求老爷们解除,故此远来迎接。且是陈员外家苍头报信在先,见送了他几匹布的,如何肯把老爷们经担与他夺去?”几个善信便上前说道:“列位是那村那里来接圣僧的?我们朝元村众远接到此,你如何抢夺经担?”

  只见那五个人道:“我们也是朝元村的善信,特为村中家家有妖魔邪怪来迎接圣僧去扫荡,你们何人?敢来争夺!”三藏道:“列位不必争竞,小僧少不得到了贵村也都要拜望,料列位也都是一块土亲朋邻友。”只见香幡的人说:“认不得甚么亲朋。”鼓乐的汉子道:“认不得甚么邻友。”行者道:“列位只因一个争竞,便对面说不相认,何处去捉妖怪?这便是妖怪了!”那香幡的人道:“老爷,谁是妖怪?”行者道:“你们便是妖怪!”这香幡众村人听了笑道:“老爷说的好笑。”只见那鼓乐的汉子也道:“老爷,谁是妖怪?”行者道:“你们便是妖怪!”那汉子们丢了鼓乐道;“好好的来迎接你,这和尚们如何说我们妖怪?”一阵风齐走了,只剩下五个大头睑的笑道:“长老,我们那里是妖怪,有句话儿说与你听。”行者歇下担子道:“你说你说。”那五个汉子一个个说来道:

  “自古阴阳两判,乾坤比合五行。

  相调无犯各相生,谁教他失原来情性!

  不顺彼此复克,朝元各失调停。

  看来他是怪精,怎把我们错认?”

  这五个汉子说罢,飞星走去。众善信齐齐向三藏说:“圣僧老爷,这便是妖怪了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你看这可是妖怪?”三藏道:“悟空,你看这几个头睑觉异,面色不同,来混闹了一番,这会你提破他,飞星去了,便是妖怪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我见他一来迎接便与沙僧说明了。”三藏便问道:“悟净徒弟,悟空附耳何言?”沙僧答道:“师父,他说道:

  五般五色相,尽在五行中。

  能调非孽化,不顺化妖风。”

  三藏听了道,果然悟空说的有十分是。”八戒笑道:“好,好,师父要了十分去,你七分,我八分,你两个也分不成。”行者道:“呆子,你晓的甚么七分八分,是你吃斋饭哩,尽着馕,便是十分也只说七八分。”八戒道:“猴精,你莫笑我,老猪早也知你那唧卿话。”行者道:“呆子,我甚么唧唧话!方才沙惜已明明白白说与师父听了,你既晓的。这些善信在此迎接我们,你却到那一家去住,便就知他家有何妖怪。”八戒听了,便向众村人道:“多承列位来远接,如今不知到那一位宅上安住我们。”只见众中一人说:“老爷们,我等都是迎接要家下住的,但只是进了我村西关,便是小子家,顺便安住罢。”众人道:“好,顺便安住,免得又复转来。”三藏道:“列位善人,住便随路相扰,只是要洁净处所供养真经,不要有碍之地。使是小僧们与善人扫荡妖魔,也要个洁净不说去处。”那人道:“老爷放心,小子家房屋颇宽,尽洁净,不说庵观寺院。”三藏听了,乃赶着马垛进了西关。

  那街市来看圣僧的,挨肩捺背,都道:“好怪异和尚,那里去寻妖怪?”有的说:“没有这怪异相貌,怎有捉怪的神通?”一时进了这善人之门。只见屋里果然宽大洁净,师徒们把经担供奉在中堂之上,向真经礼拜过。那来迎的众人与地方看的也都合掌礼拜。

  当下三藏问道:“善人大姓名号何称?”善人道:“老爷,小子姓丁,名炎,实不瞒说,做些陶铸生理。家有老父母弟男子侄,人口众多。只因家无生活计,那怕斗量金,为此做这生理。岂知近日的这些陶铸的铜锡钢铁器物,件件都成了精怪,吵的家小不得安静,都害了些痰火哮喘之疾。”三藏笑道:“丁长者,你道钢铁器物成精,那有此事?”丁炎道:“老爷,你不知,那里是这器物成精,却有个妖怪在家中,使作的这器物响的响,打的打,变妖变怪的。日前请了个巫师来,方才敲起钟磐儿,连他的钟磐也随着那妖怪跳舞,乱响起来。始初还只在小子家吵起,如今但是我族姓,或是做我这生理的,家家去作怪。”三藏听了,看着行者道:“悟空,你知此怪么?”行者道:“师父,我徒弟走来降妖捉任,个个多有名,须是见了形,方才可捉。这个妖怪看来还是丁善人家家鬼弄家神,依老孙计较,只须家主积些阴功,行些善事,自然安静。”行者说犹未了,只见丁家屋里老小走出堂前道:“老师父们,你便堂前讲话,那妖怪却在屋后煎炒,锅也乱鸣,刀铲儿也敲敲打打,多会说话道:‘丁炎请了和尚未也没中用,只叫那猴头睑和尚也咳嗽起来。’”行者听了,他原是个好胜的,心下一怒,打一个喷嚏,便咳了两声。八戒道;“好妖怪,来捉弄和尚了。”行者道;“呆子,此怪须是你去查探个根由,待我后治他。”八戒笑道:“好猴精,又捉弄起老猪来了。没个形迹,那里去查?”行者道:“你就到他屋后,看是那件器物,便与我拿了来,待我审问他个妖怪来历。”八戒道:“你便去查了拿将来,何须要我?”行者道:“呆子,快走,我在堂中自有作用。”八戒依言,往丁家后屋去查。

  方才进到厨房,只见刀铲与锅鐺件件铜铁器物齐把八戒攻来,八戒忙把禅杖挡抵,那禅杖也不能敌。那锅铛便说起话来道:“丁炎已恶,怎当你这干和尚们来助恶?叫我等受亏!怎不叫他家老小生病?”八戒听了,那里敢去拿,忙跑出屋来道:“猴精,你捉弄我,妖精厉害,你自不敢进屋,却叫我去。你看那些钢铁家伙都成精作怪,说起话来。”行者问道:“他如何说话?”八戒道:“那里见形,只听得屋内空里说丁炎已恶,怎当你干和尚来助,叫他受亏,故此叫他家老小生玻”行者听了,乃叫沙增:“师弟,你去查探了来。”沙僧依言,也执了禅杖,走进屋来,只见那器物齐敲敲打打,沙僧喝道:“何物妖魔?敢白昼在人家作耗!”只听得空里如人说道:

  “碧眼增,听原委,我非妖魔亦非鬼。

  与僧曾在沙里淘,问我生身出丽水。

  与人五体乐相和,老者安康少全美。

  谁叫丁炎大毒情,把我形藏来相推。

  你往东,我在彼,各存恩怨休来惹。”

  沙僧听了半空中的话,明知丁炎做了炉火资生,熔化了五行之性,即回身来见师父,将这般话儿细细说明。行者在旁,根灵心彻,参悟因果,遂向师父耳边几句,三藏大喜。不知道出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人在世界中,个个在五行中养生。而丁炎受此灾害,必有暗中欺骗愚人、巧机煽感、哄利受用之报也。 

  第六十五回 五气调元多怪消 一村有幸诸灾散

  五气朝元识者稀,识时练已筑根基。

  我强彼弱成灾咎,主懦宾刚受侮欺。

  岂是妖魔生户牖,多因调摄拗明医。

  若能参透真经理,把握阴阳正坎离。

  话说三藏听了行者附耳之言,乃走到后屋,方才要开口,只见空里又说道:“换了个老和尚来了,老和尚,你来何说?”三藏道:“我来自西,知你有助丁炎之阴功,那里有作耗之理?只因丁炎不知,借你们为本资生,乃逞三昧腾腾,无明烈烈,有伤了坚刚之性,酿成他一家老小哮喘之殃,误把你做妖魔,却不能安慰你本来,反叫巫师遣汝。我老和尚与你作个功德,这功德非积善事,行阴功,乃是叫丁炎莫腾燎原之忿,且熄昆冈之焚。我老和尚生来以信自守,乃从中华而来,愿以东土培植你不到伤毁,汝等安常处顺,不要在他家成精作怪。”三藏说罢,只听得空里道:“老和尚,以何取信?”三藏道:“丁炎堂上,现供奉着西来真经,金刚菩萨,宁不为汝们作证?这是不坏之身,料丁炎不敢背叛,复逞无明,妄生三味也。”三藏说毕,那空里道:“圣僧之言,真如金石,我等不独离了丁门,亦且安静村坊,且去朝元罢。”

  三藏合掌念了一声梵语,出得堂前。只见丁炎同着一家老小出拜谢道:“自从老爷入屋,与空中讲了些道理,那锅铛安静,刀铲不动,我一家老小个个病愈,果然是妖怪去也。”当下随摆出素斋,三藏师徒饱餐了一顿,正要打点安歇,门外却来了一人,自称叫做甘余。这人急躁躁的走进屋来道:“西回圣僧师父,闻你方才把丁家妖怪三言两句平定了,我小子家中被这妖怪闹吵,大大小小饮食都诚,疾病忽生,望乞老爷们驱除驱除,也是莫大功德。”三藏道:“善人家,你家老小灾病,那里就是妖怪煎熬,多因是饮食无节,寒热失调,可回家请个良医,服帖药饵,自然病除。”甘余道;“小子也请了个良医诊脉,他道肝脉只是有余,肾气只是不足。下了一帖药饵,全没相干。我小子说:‘先生脉最看的是,怎么药不灵?’他道:‘药只医得病,却除不得妖。你家砖地也作怪,瓦儿也成精,青天白日,大泥块土坯打将出来,把我的药厢都打破,这难道是病?’”行者听得道:“善人,你家必有前亡后化冤家债主作耗?”甘余道:“小子做些杉木生理,板片营生,有甚前亡后化冤家债主作耗?”行者道:“善人,此时已晚,明早当到宅上查探是何冤愆。”甘余那里等的,只是求圣僧到他家去。

  行者道:“此妖须得我老孙亲去。”乃同着甘余到家,进得堂中,只见墙壁上说起话来道:“长老何来?”行者:“我自东上来,一路捉了无限的妖魔精怪,却也不曾见你这邪魔墙壁都会说话。”那墙壁答道:“岂独墙壁?连瓶壶碗盏也都会讲哩。”行者道:“你会讲些何话?且讲来我听。”那墙壁道:

  “我讲话,你试听,我非妖魔作怪精。

  生在中身荣卫里,吃些娘饭与爷羹。

  人能饱我多增寿,谁叫甘余把我倾。

  持着成林攻伐甚,彼此相仇忿不平。

  忿不平,真惫懒,弄瓦翻砖因此害。

  恹恹病减食无行,莫道无妖也有怪。”

  行者听了呵呵大笑起来道;“是了,是了,甘善人,你莫疑是妖怪说话作吵,叫你家老小不安,都在你主人偏枯成害。今日你万幸遇着我老孙,我今与你说他几句,他自然安静;只是我真经供奉在丁家,你当到彼礼拜忏罪,自然消灾。”甘余唯唯听行者之言。行者乃向墙壁道了一声梵语,念一声唵字,说:“我孙行者,乃仗三昧之真来生汝等,汝当安守中屋,勿作妖孽,若违吾意,当叫吾师弟猪八戒来助甘余主人,你等悔之晚矣。”行者说罢,那墙壁寂然不复作怪,甘余大喜,忙到丁炎家,拜谢三藏、行者们,向经前磕了无数的头。

  众来看问的,个个善心称赞。只见天色已晚,樵楼已打初更,众皆散去。三藏师徒各入静定,只有行者火般心性,那里坐得祝心又不放闲,乃自裁怀道:“丁甘二家,有此二怪,我已知前来迎接那五个大头大脸之人,今已安静了两个,还有三个不知在何人家作吵。虽说五人五家作吵,只恐同类合党被他害者不少。”行者正自裁怀,忽然旁边说起话来道:“悟空老师,你如何说人家被我等把同类合党相害,若是我等害他,情愿受妖怪之名,甘当害人之罪。你那知皆是人情变幻,自生妖孽,把我们伤害,使我们不得调元,偏枯了本来面目,故此我等鼓乐远接,也只图圣僧们仗真经灵应,调摄我等,得以朝元超凡入圣。今幸两个同情异类得沾功德,尚有我三个未蒙道力扶持。”行者听了道:“你是何怪?”他便笑道:“又说问怪,我便是悟空师父,你便是找。”行者也呵呵笑起来说:“这会连老孙也不知谁是谁,你且说来我听、”只见旁边有人说道:

  “我是你,你是我,岂是妖魔那一伙。

  炎炎灼灼在心胸,赤赤红莲花一朵。

  放开大地现光明,一正从教万怪躲。

  莫使龙腾虎不扬,也愁泛滥成坎坷。

  成坎坷,性不扬,无病也教害一常

  老师若识谁为怪,你我同生共一娘。”

  行者听了道:“老孙备知备知,只是你如今现在何家作耗?那两个又在何处?”旁边答道:“我起灭无时,人家何定,师父只看那慎渔父便知也。”行者听了笑道:“你们都不安分守己,便为妖怪。若说与我老孙共一母,我老孙却不是怪;你叫我看慎渔父,不知这慎渔父与我老孙曾相契旧。想我在花果山时,与他在清风明月之下,水帘洞府之前,同着穆樵夫歌吟耍乐,怎叫做妖魔?你如今必定偏炽己性,成精作怪。”他两下正讲说,只听得旁边又似两个说道:“如今慎渔父也弄得七颠八倒在这里,连我穆樵夫也把歌吟做了悲哀痛苦。”行者呵呵笑道:“你两个正来请的,好老孙却要到人家查你这五个妖魔,看来你们都是五个契合相生的正气之交,地方村众不知,自作妖,把你们作怪。且问你慎渔父与穆樵夫,为甚家家作耗?”那旁又说:“圣僧,要知其情,听我说那慎渔夫。”行者道:“你说,你说。”只听得劳有人言道:

  “慎渔父,说你知,终日纶竿在海溪。

  满目自恃汪洋量,那问你当年旧契时。

  可怜遇着无情土,峻岭高山把被欺。

  只教沟浍成干涸,霖雨淋漓投救医。

  没救医,鱼儿少,日食三餐那里讨。

  慎老不知怨恨谁,把我指做妖魔吵。”

  行者听了道:“此是慎渔父不足处,到把你作妖怪,可不屈了你。真经在堂,汝当代那慎渔父消了这宗冤孽。且问你穆樵夫,可有甚说?”只听的空里道:“穆樵夫也有几句说与圣僧师父知:当年他盛时,夸他有力能扼虎,会焚林,谁知被张铁作、李铜匠欺凌,他没有个力量打柴,无以资生,到这故旧家歌吟,人便说他上门吵闹絮聒,他无处出气,也只得向师父说出此情。”行者道:“你说,你说。”乃说道:

  “穆樵夫,向日乐,打得柴米肩担着。

  长街短巷卖人钱,夫妻子母相为活。

  最无情狠李张家,打铁锤铜樵力弱。

  岂是铜铁克伤他,有斧刀把樵生夺。

  樵生夺,没资生,故旧不认反相憎。

  一贫彻骨犹歌咏,那一个不笑是妖精。”

  行者听了呵呵笑起来道:“你说是妖精,我却道是个高人。想我当年寻大仙师父,在那山中会过渔樵歌咏,那等旷达,我如今晓的。你等鼓乐前来,迎接我师徒,无非因朝元村人不自知,失了元阳正气,自作妖邪,乃说你们是妖怪。幸喜我们师徒将心比意,都说明了你。上又供奉着真经,此真经到处灾病消除,妖魔荡灭,你等安常处顺,强旺者勿伤克柔弱。则村家户户,大小安宁,有何妖怪二字加于汝等?”行者说罢,一时堂中静悄悄的。但见:

  禅灯普照,宝月通明。老憎静定出关,真经供奉在屋。这正是:五气各安无挂碍,一村尽扫有情妖。

  行者安静了这五个有情汉子,讲说了半夜,却好三藏出了静定道:“悟空,何事在堂中絮絮聒聒半夜?”行者道:“师父,静者静,动者动。你静,安知我有事?我动,岂犯你静功?但各行其志耳。”八戒道:“什么各行其志,明明的乘我们打坐,他要了善人的夜斋吃。”三藏笑道:“悟能,你只把个斋饭口口不离,我知悟空为一村消了妖魔灾晦。”八戒道:“这半夜里消甚灾晦,我不信!”三藏道:“你若不信,到明日天早自知。”

  那里等到天早,只见鸡鸣,那村中众善信人等有来谢他师徒的,说自从老爷入了村里,进了丁炎之门,我们大家小户那里有个妖怪煎炒,便是灾病,个个平安。有来请他师徒的,说合家老幼妇女都要瞻仰礼拜,求降临安慰几朝。三藏都安慰了。他随辞谢丁炎,师徒挑担押垛。

  方离了朝元村,出得东关数里,只见那五个汉子,依旧鼓乐相送。行者已知其神异道:“众位不劳远送,但愿你永保一村平安,无灾无障即是功德。”那五个汉子道:“其经感应,师父们志诚,道力洪深,我等且沾安靖,功德无边,尚敢不与一村作福?”说罢,一道样光飞散,师徒正才赞叹,只见东关之外,左山右水,中间一条大道,有一座石桥,桥上石栏杆好生齐整,上边坐着一人,见了三藏们前来,慌忙上前问道:“老师父们,可是取经回还东土圣僧?”

  三藏答道:“小僧们正是。”那人听得,向三藏拜了一个揖,抽中取出一个柬帖儿,道:“我小子乃元会县老爷差来迎接圣僧的。”三藏接了柬帖,看了官名道:“多劳你远来,只是我小僧们来时,到一国邑,便有关文倒换,如今回还,原批尚在,故此一路来都不敢惊动官长,便是国王也不曾去朝见;况此去县中又要绕道转路,我等经文担柜不便前去,动劳回复一声。”那差人说:“老师父,我官长非为他事奉迎,只为有个公子在衙门后园里习学书史,偶被妖魔白昼迷倒,昏昏沉沉,如病一般。求神罔效,服药不灵,昨偶好了半日,我官长大喜,说是药医着病,神驱其邪。忽至天晚,公于复又病沉。说是西来有圣僧,取得宝藏真经回国,百里之间,诸邪魔妖怪远避的远避,接送的接送,故此那妖魔不知是接送,或是远避,公子得安了半晌。我官长打听朝元村,果有圣僧到来,平靖了一村灾病,驱逐了众户妖魔,特差我来迎接奉请。”三藏道:“多多拜上官长,小僧们实是远转道路不便。”那差人那里肯依,只是要三藏前去,行者道:“师父,你不消苦辞,老孙听见捉妖怪,就如八戒听见斋一般,心便痒了。”八戒道:“这弼马瘟,动辄就沾惹我老猪,难道你去捉妖怪不是希图人家斋饭吃?”三藏道:“徒弟们且休戏谑,既是悟空要与官长捉妖怪,你看前石桥边可有庵院人家,我们住下,待你去捉妖怪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说的是。”乃走近桥边,来寻庵庙。

  话分两头,且说比丘僧与灵虚子得了菩提一粒,依旧复了原体,往前行走。到了朝元村,这丁炎众人乃留了一斋,求他除妖,两人计议道:“这村家灾害病那里是妖怪作耗?都是村人自失调摄,生灾惹害,我们虽安得一家,不能家家都安,就是平了一朝,也难平复以后。须是待唐僧师徒来,仰仗真经灵感,自然家家吉庆,水保安宁。”他两个计议了,故此向村众说,后有取经圣僧到来,能捉妖灭怪。他两个离了朝元村,到得石桥,见这差人坐在桥栏,问知乃远县官长迎接唐僧的,便计议道。“经文不可枉过远转,只恐唐僧们去与官长捉妖,岂不误了走路?”比丘僧说:“如今只得留住他们在此,莫使他去。”灵虚子道:“何计方才留得他?”比丘僧道:“除非桥边有座庵庙,方能留得住他。”灵虚子笑道:“师兄,便是庵庙也难留,他们归路之心甚急。”比丘僧道:“师兄,怎见得他归心甚急?”灵虚子说:“他师徒,日月久离东土,灵山已取真经。归心急急怕消停,不辞绕路进,怎肯误前行?”

  比丘僧说:“事便是如此,却要我两个远来保护何为?若教经文枉道远转,失了唐僧志诚恭敬之心,须要设一个道法阻住他。”灵虚子道:“师兄,你看那桥边一间茅屋,东倒西歪。无人居住,我与你变个破庙,留住他罢。”比丘僧把眼一望道:“破庙他师徒怎肯存留?须是变座齐整庙堂,我同师兄变两个全真道者,他师徒必来投祝”灵虚子道:“变全真那唐僧也不肯留,还是变僧人方才契合。”他两个走近屋前,运动法力,果然破屋顷刻变了一座齐整庙堂。但见:

  朱门双掩色初新,白粉围墙高罩深。

  日射琉璃光灿灿,果然清洒绝凡尘。

  他两个变了僧人,敲着木鱼,在庙里功课,不知唐僧可肯留住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安公安公,冶与天通,日岁而后。迎子以赤龙。丁炎以治致怪,何耶?只为心中自一炉灶耳。 

  第六十六回 孝女割蜜遇蜂妖 公子惜花遭怪魅

  话表孙行者歇下经担,走上石桥,左观右看,只见前面一座庙堂,甚是整齐,就如新建的一般。他在桥上把手一招,说道:“有座庙堂,可过桥来。”三藏乃赶着马垛过桥。师徒走到庙前,那木鱼声越响,僧人诵经声益高。行者敲门,只见灵虚子变个老道,开了门道:“老爷那里来的?”行者道:“从西来,回东土去的。”老道说:“师父堂中诵经,老爷请进堂来。”三藏进入堂中,看那僧人怎生模样?但见:

  一顶僧珈帽着头,偏衫大袖罩缁裘。

  庄严色相非凡品,也与唐僧共一流。

  三藏与僧人彼此问讯为礼,僧人便问。“老师从何处来?”三藏道:“弟子从灵山回来,往东土去,这柜担都是取来经卷。本意从大路回国,却为本地方官长差人邀接,前去除妖;但恐枉道,与经文不便,欲借宝房暂住一日,待小徒安靖了官衙来时方去。”僧人道:“老师,我这地方妖怪颇多,且是厉害!是那一位高徒会安靖?”三藏指着行者,僧人把行者看了一眼道:“这位高徒能捉妖怪?”行者笑道:“不敢,能捉几个。”八戒道:“便是我小和尚,也会拿两个。”僧人道:“正是,若说从灵山回来,一路妖魔却也数不尽,只说朝元村有五种妖怪,怎么安靖了来的?”行者道:“仰仗真经、我师的道力,把这一村疾病全瘥,那里有甚妖怪?”僧人道:“老师们,倒是从官长县中枉一枉道路,虽与经文不便,却还有一宗便当。”三藏道:“师父,那一宗便当?”僧人道:“若救了官衙公于昏迷病症,随便受它行些斋供,又借得些脚力远送经文;若是住在小庙等候高徒,虽然经文不枉了道,你却不知这条路要过一山冈。这冈高峻,虽说行人无碍,却有几个妖精,青天白日专欺外方远来过客,若是你我出家人僧,更要着妖精之手。师父们,依我弟子说,还是同这差人到官长衙内住一朝好。”行者听得呵呵笑道:“我老孙倒也要随差人到官长衙去住,你

  却说此路有妖精,老孙偏要住在此也。”乃把经担柜垛竟搬进堂,那僧道故意说:“小师父,我僧人念同道说的是好话,这路妖精果是厉害,还是枉道去罢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我们不敢多扰,好歹一时,多不过一朝。”僧人笑道:“此必到官长百余里路程,就是回转也要两日,再与他安靖一两日也算要四五朝。”行者道:“我老孙不同,不同。”便叫差人先行,那差人那里肯。行者因是不曾走过的州县地方,筋斗不便,只得安住了唐僧经担,与差人一路走来。果然,离县不远。

  那差人同着行者到了城门,他叫行者立在城门市上,但见人烟凑集,店市整齐,老老小小见了行者模样,都来看捉妖精的和尚。个个说:“妖精不知在何处,可捉得医了公子之病,倒先惹个妖精来了。”行者听得人说他,忖道:“这居民说我生像丑陋,指做妖怪,只恐官长见了也疑,且变个俊俏僧人,看他怎样相待。”乃把睑一抹,顷刻换了一个标致和尚。

  且说差人撇下行者,进入县中,报知官长说:“接得西还圣僧来了。”官长随差衙役备了轿马,出城来接。那差人四下里望,不见了行者,急躁起来,向衙役说:“捉妖圣僧分明在此,那里去了?”衙役指着标致小和尚道:“这僧人是了。”差人道:“那里是他?那圣僧毛头毛脸,古怪的像貌。”行者听了道:“那毛头脸古怪像的,是我师兄,他方才回庙去了。说你家老爷不亲出廓迎接他。”差人道:“你却从那里来?”行者道:“我老师父不放心,叫我随后跟来的。”差人道:“你可会捉妖怪?”行者道:“我也会捉,但怕的是妖怪厉害,我的本事敌不过他,若是“我那毛头脸师兄,专要降捉的厉害妖怪。”众人没奈何,只得瞒了官长,把这小和尚便当做远接来的,扯上轿马。行者上了轿,扯下一根毫毛,变了一个小和尚,坐在轿里,他却隐着身先进官长衙内,探听妖怪信息。

  却说这元会县官长姓卞,名益,夫妇二人止生了一子,名卞学庄。这公子年方弱冠,倒是个清俊之才,父母甚爱重他。这衙后一园花木山池,尽是可玩。一日,当春光明媚,景物鲜妍,桃柳芬芳,蜂蝶游戏,公子看书劳倦,走出书斋,到那桃柳之前观看,只见那游峰浪蝶:

  阵阵花间眷恋,双双墙内蹁跹,几回来往过东轩。正是春光无限景,蜂蝶也欣然。

  这公子只因感叹这蜂蝶情怀,不觉就惹了一种妖怪。

  却说离县三五里,有一山庄人家,蓄养一窝蜂蜜。这庄人生了一女。名叫做贤姑,为父母患病要蜜调药,他开了这蜂窝,取了些蜜。那里知这峰年深日久成了精怪,恼贤姑割了他蜜,乃逞弄妖氛,把贤姑夺了精气,昏昏沉沉,似病痴呆一般。这女子一点性灵既被妖蜂所夺,他遂随在妖蜂身边,一翅飞在县衙园中采桃杏花蕊;不匡公子走到花前,见这游峰浪蝶采花,他忽动了惜花之心,道:“春光艳丽,全靠着这桃杏鲜妍,都被你蜂蝶采残,可恨可恼。”便把春衫小袖去拂,那知贤姑一灵情性,被公子衣袖一招,惹在身上,进了书斋,满目只看见一个女子。这女子:

  斜挽乌云半插花,不施脂黛着铅华。

  凡间那有乔装饰,宛似嫦娥出彩霞。

  这女子忽现忽隐,公子被他迷乱了心性,不觉的也昏昏昧昧,如病如痴。官长夫妇,只道是病,那医药不效;认为邪魅,法官不灵。

  却说行者拔了根毫毛,变了一个小和尚,被差役们轿马抬在公堂。官长忙下阶迎接上堂,以礼款待,这小和尚两眼看着官长众人,并无半语片言。官长问道:“长老从灵山下来么?”和尚答道:“从灵山下来。”官长说:“师徒几人?”和尚道:“师徒几人。”官长说:“闻知一路来拿妖捉怪。”和尚道:“闻知一路来拿妖捉怪。”官长听了,大笑起来道:“原来是个痴和尚。”他依着也道:“原来是个痴和尚。”官长大怒,起身叫把迎接差人拿过来重责了,分付众投把小和尚扯下公堂,问道:“你这秃厮,是何处来的?虚冒圣僧名头!诈言会拿妖怪!惊动远近,叫我一个堂堂官长投名帖,差衙役,远来接你!”这小和尚也不慌不忙照依官长问答一样说出,急的个官长在堂躁暴起来,思量要行罚。

  却说行者隐着身走入官衙,只因说公子在花园被妖魔迷倒,他进了公堂,直入园内,那里有个公子?原来他夫妇见公子在园中惹得病,移入卧房之内。行者找寻到卧内,果见那公子卧病在榻,恹恹若醉如痴。行者察他光景,看他左右,并没有个妖怪,乃忖道:“看他少年公子,丰姿俊雅,定是思春惹病,怎么冤屈甚么妖怪?可恨用药的摸不着病源,空叫那法官乱着邪魅。我如今还出堂,变个医家长老,指明他病症。”行者走出前堂,只看见官长坐在厅上,左右把小和尚拖捆在地,将要加刑。

  行者隐着身走近前,见了惊道:“呀,是我忘了,只顾进园内探听公子病,遂未打点毫毛假变,必定是对答不来,惹官长疑惑。我老孙的毫毛法身,怎教他受辱?”乃向小和尚身上吹了一口气,只见左右方才举杖,那小和尚身上现出一道五色毫光,光中一朵红莲花蕊。这官长堂上见了,飞走下阶,双手把小和尚扶起道:“凡夫俗眼,不识圣僧,冒犯冒犯!”行者见那小和尚答应不出,乃道:“是了,是了,方才必是如此,使官长见疑,我老孙不得不现身。”乃从半空飞下,现了原身。那差役见了忙上堂禀道:“小的迎接的这才是圣僧。”行者摇摇摆摆,走近官长前道:“大人休得见疑,这是小僧徒弟子,向来有些颠痴。”官长只得迎了行者上堂,照前问说,行者句句答应。说到公子被妖怪昏迷的情节,行者道:“大人,此非妖怪,乃是公子有甚心情自着了迷、待我小僧见面诊脉,病源自知。”当下官长同行者入得卧内,见那公子卧枕在榻,怎生模样?但见:容颜枯稿,形体尫羸。容颜枯槁似霜后残荷,形体尫羸如风前败絮。但见伏枕恹恹似有思,向人矻矻如难叙。真个是不遇圣手神功,难必卢扁不望闻而去。

  行者入得卧内,见了公子这模样,乃问道:“公子,你这病源何起?”那公于昏昏沉沉,那里答应。行者见了,把口向榻上一吹,手中结了一诀,只见公子似醉方醒,如梦才觉,把眼看了官长,叫了一声:“阿爷。”那官长喜之不胜,便向行者拜了一个深揖道:“我的师父,你真是圣僧,人言岂谬?”行者道:“这才是小僧与公子开了昏味,还不曾审问出病源。”乃向公子问道:“公子,你病从何起?”公子叹了一口气,说道:

  “一自春光明媚,后国问柳寻花,偶然蜂蝶乱交加。只因才拂袖,不觉病归衙。每日心情恍惚,凝眸便见娇娃。我心不染这冤家,无端翻作怪,日夜在窗纱。”

  行者听了,向官长道:“公子之病,一半在已,一半是妖,幸亏他一心说不染,这在己的旦夕自安,那在妖的小僧去查探。若查探出来,定然为公除灭了。”官长大喜,方才分付行内,治各斋供,送行者出堂。行者道:“大人,小僧进公衙工夫时久,打敢动劳备斋,便是送我出堂也费工夫,老孙要与你公子查系问妖来引诱他哩。”说罢,忽然一个筋斗打在半空,顷刻不见。那首长只是望空作礼道:“我小富父子,何幸得蒙神僧救技。”乃上堂,叫差役请小和尚,早已被行者收复那毫毛身上。

  他在半空正思想道:“公子亲口说衣袖排蜂蝶,惹了妖怪,不知是何妖怪?要觅这情由,不去问柳寻花,便查蜂究蝶。”他正在空中思想,却好密丛丛一阵游蜂,采厂花心飞来,闹吵在空。行者付道:“这虫飞究奠,那知人性,便问他公子情由,料为征然;我如今也变个蜜蜂儿,飞人阵里问他,自知公子拂袖情节。”摇身一变,果然与众蜂无异,杂人丛中,那里问得出?只得随众飞到村庄人家。进了屋檐,只见那檐下悬着几只木桶,众峰出入那桶,行者也随众入桶。只见桶中一个大蜂,见了行者假变的蜂子入内,道:“看他不识采花,罔知造作,快与我咬杀了他出桶!”众蜂果然一齐把行者假变游蜂上前乱咬,行者伶俐,忙把那采花的蜂使了一个法术,夺了他两个的花蕊献上峰王,那大蜂见了,方才说道:“我正恨贤姑女子割了我御冬之食,把他精气夺了,送入公子花园,使他昏沉终日。若是你这蜂勤劳,一个兼两个之采,这御冬之食尚可补足。”行者听了这话道:“原来是这情节。”乃飞入那女子卧内,果然见一个女子昏沉在床。行者看他怎生模样?但见:

  袅娜身躯卧在床,形容憔悴实堪伤。

  只因割密为亲药,误惹群蜂作怪映。

  行者见了道:“原来是怪峰夺了这贤孝女子的精灵,到那公子园中又遇着公子怒蜂蝶残花,把衣袖招了女子之灵,乃是这个情节。可喜地一个心不染邪,一个为亲行孝,遇着我老孙,安可不施一方便救他?若是淫私调媾之情,弄月吟风之病,我老孙岂肯救这样男女,以亵读了我僧家之体?”行者一面说,一面飞出这人家门外,复了原身,叫一声:“庄内有人么?”

  只见屋内走出一个汉子,见了行者道:“师父,那里来的?若是化缘,我家有个女子病卧在床,没甚心绪,别转一家吗。”行者笑道:“我乃西来圣僧,不化你缘,是本处官长请来捉妖医玻查得公子衙内病根在此,特来医一救二。”那汉子听了,忙请行者入内。行者道:“不消进去,我已见了你女子病源,汝家可将游蜂用发系一两个到官衙园外,叫汝女贤姑名,他自病愈。”庄人依言,用发系了两个蜂子到官衙园后,叫了一声“贤姑”,那女子精灵果附在蜂子归来,其女即醒。庄人大喜,留行者斋供,捧出布帛金钱酬谢,行者不受。“忽喇”一声,不知去向。这人家焚香望空礼拜,说是神僧下降。毕竟后来怎生除这邪妖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孝女割蜜,公子惜花,自是正事,尚足以致妖如此,这游蜂之不可惹也。

  贞女一被蜂迷,不但自祟,兼能惑人,不遇行者,定作勾花使。 

  第六十七回 老善人动嗔生懈 小和尚供食求经

  却说女子精灵复了原身,那里有病;那公子目中不见了这女子,也安靖起床。只是这妖蜂在庄人屋内飞来飞去,见行者传这庄人,以发拴系招了这女子精灵回家。他众蜂道:“这和尚是何处来的?既非医僧,倒有几分神通手段,破了我们之法,又系缚我等之身,此仇不可不报!”乃查探这和尚是西还取经僧人,现在石桥一座小庙堂内安祝这众妖蜂一时离了庄人之家,却飞到石桥小庙中来。那里知庙乃比丘僧与灵虚子,假化留住唐僧以待行者,不过一朝。

  行者一筋斗打回,三藏见了道:“悟空,医了公子病,捉了妖怪么?”行者把公子与女子

  话说了,三藏问庙主僧说:“师父,倒是我等在此等候悟空,若是枉道去时,果是于经文不便,如今须向大道前行。只是师父前日说前去要过此山冈,冈上妖怪甚多,我又有经文马垛,可碍?”僧人说:“老师父,放心,于经文无碍,只是要高徒们费一番心力。我与道人也要离此庙,过山冈,探望一个施主人家。这施主却是敬我僧家,师父们到彼,自不敢慢。”三藏听了道:“老师若肯扶持,便同过山冈,万一妖精作耗,也仰仗一二。”僧人说:“老师父先行一步,我与道人随后便来。”三藏辞谢僧人,师徒们离了庙堂,上路前行。

  却说那妖怪飞到庙前,丛聚在那殿脊之上,见三藏们离庙前行,知道他必过高冈峻岭顶。先一翅齐飞来,指望弄妖作怪,迷魅唐僧师徒,报行者救公子、女子之恨。那里知圣僧保护着真经,到处有百灵默助。

  却说这山冈树木森森,中有一巢,是几个灵鹊聚居,这灵鹊只因久在山林,成了精气,迷昧往来行人过客。怎见他成精迷昧行客?他:

  有时变妖形,有时变兽类。变兽类好似虎豹豺狼,变妖形宛如魍魉魑魅。或在冈头,或在林内。在冈头喳喳声是飞禽,在林内凶凶势如蜂虿。只因他巢项曾闻一字经,善根未把灵心蔽。

  这妖鹊聚居冈头巢内,迷弄行人。一日,自相悔过道:“我们生居扁毛畜类,昔日曾巢于灵山,得沾了僧家法会,听了经文;如今在这山林,正当引迷人归正道,如何作妖弄怪缠害途人?堕了恶孽,转生怎能脱离禽兽之道!”只见一个妖鹊说:“我等原与世人不相干涉,无奈一等渔猎之辈张弓打弹,伤害我等。他打了我等去,且莫说伤我等生那一番苦楚,只说不曾被打去的,那惊弓高飞,心慌意怕。如今成了一种灵异,正当遇行人过此迷弄他,报打弹之仇!”又有一妖鹊道:“你我既投此六道,欲求超脱,仍弄妖氛伤生害命,益堕了无边罪孽,还是做些善事好。”这几个妖鹊,你要行善,我要作恶,一个老鹊儿道:“汝等不必乱生意念,依我,行善的行善,作恶的作恶。只是行善的见往来的是善人,便以喜喳喳指他迷途荒径;作恶的见往来的是恶人,便以凶狠狠伤他残生性命。”众鹊依言,在高冈树林专等那往来行客。

  却说比丘僧与灵虚子,见唐僧师徒前去,收了道法,依旧石桥边是一间破屋。灵虚子向比丘说:“师兄,分明过山冈是一条正道东土大路,若是转远枉道,果于经文不便,你如何不留住唐僧,反说高冈密林,妖魔厉害,专欺外方僧道?”比丘僧道:“师兄有所不知,唐僧行止,都听那孙行者。你岂不知这猴王性情执拗,你若说山冈平靖可行。他便往官长衙中捉怪,定不住留庙堂;我说山冈妖精利害,专弄外方僧道,他断然要走此路,正乃留唐僧之意。”灵虚子听了,笑道:“师兄,你意见虽高,却动了虚假之魔,只恐前途定有妖精之阻。”比丘僧说:“是呀,师兄之见更高我也,只因一时恐唐僧不留住在庙,故设此意,看来连这假设新庙才属不清,前途定有妖魔阻拦他师徒。我与师兄须是超越在唐僧前,路遇有妖精,当为唐僧扫灭了,他好挑押真经柜担前行。”

  两个说罢,随驾云在空,离了石桥,赶过唐僧前路。他两个在半空云端里,看着唐僧师徒四人连马五口,挑的挑,驮的驮。但见:

  唐僧押马垛徐行,行者沙僧趱路程。

  惟有悟能挑着担,乜料两眼望妖精。

  比丘与灵虚在半空,看唐僧们恭敬志诚挑着经担前行,惟有猪八戒左顾右看。唐僧道:“悟能,走路只走路,那两眼左观右看是何故?”八戒道:“我被那庙堂和尚说山冈妖精厉害,专要迷和尚,惟我在庙里少了些见识,不曾借得那道人一顶布巾戴来。”行者笑道:“呆子,若是我老孙是个道人,在庙里还要剃了须发来过此冈?”八成听了哈哈仰面一笑,早已看见半空两个僧道在云端里行,八戒大叫道:“才说我左观右相何故,你看半空里不是妖怪来了?”三藏举头一看道:“徒弟们,你看空中果有两个人,却不是妖怪,明明一僧一道,腾云驾雾,这必是圣僧圣道鉴察我等挑经,须要志诚,不可怠慢。”三藏说罢,便合掌望空道:“菩萨.我弟子玄奘寸步也不敢怠慢经文。”那八戒、沙僧也合掌望空下拜,只有孙行者大叫:“动劳你二位,查探查探前途有甚妖精,替我老孙剿灭剿灭。”三藏道:“悟空,你开口便说把妖精剿灭,我们出家人以慈悲方便存心,这剿灭二字无乃忍心害物!”行者道:“师父,你不剿灭了妖精,那妖精却不饶你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你那里知割肉喂鹰,舍身喂虎,有此慈悲功行,方成佛道。”三藏正说,只听得那半空里夸道:“好一个仁心和尚。”顷刻云飞如箭,那僧道往前去了。八戒道;“快得紧。”沙僧说:“果然去得疾。”行者笑道:“还不如老孙的筋斗儿更疾、更快。”按下他师徒四人走一程说一程。不提。

  却说比丘僧两个离了唐僧往前赶过三五十里,到了山冈峻处停了云头,坐在岭上。灵虚子道:“师兄,此冈虽峻,经担倒也可行,且这树林深密之处,清风徐来,鹊巢联络,定是没有妖魔之处。我与你敲动木鱼,课诵两卷经文,也是功德。”比丘僧依言向胸前除下菩提数珠捻动,他两个正才朗诵经文。

  却说妖鹊居巢等候过往行人,忽然听见梆子声敲,出巢观看,见两个僧道坐在冈子上,口中念念有声。那作恶的妖鹊向老鹊道:“这两个敲梆子,口咕哝,定是猎人网户,待我去捉他。”那行善的道:“明明一僧一道课诵经文,但恐他远路走来,腹饥力倦,我当于前村设法化些斋食来供他。”老鹊道:“好事,好事。”

  这妖鹊出巢,摇身一变,变了一个小和尚,走到山冈凹里几户人家门外说:“小和尚是西来往东路过的,我师父肚饥力倦,坐在冈上敲梆诵经,叫我小和尚到善人门上乞化些斋饭充饥。”这几户人家倒也信心,有斋饭便布施出来。

  又走到一处冷静孤村,一家房屋颇高大,不见个人在屋中。小和尚连声呼叫,只见那墙里飞出几个游峰来,见小和尚也不管光头滑脸,乱叮将来,一面叮,一面传呼,顷刻飞众了千百,把个小和尚顾头顾脸不迭。那里知这小和尚是妖鹊变来的,动了他心,复了原相。鹊嘴啄蜂更是厉害,虽然厉害,却不禁毒蜂势众,他只得一翅飞回巢树,报知老鹊。老鹊不知缘故,只道妖鹊变了个和尚,惹了众蜂,且叫他把斋食去冈上供僧道。不提。

  却说众蜂见和尚在屋门化斋,变化灵鹊把他们啄伤无数,齐齐怒道:“我等远飞到此,本意报那和尚系发之仇,谁知他们已过冈子,又弄这神通把我众啄伤无数,此恨益深。快探这和尚们走到何方?我这里摆齐众队前去,定要把他们个个螫倒。”众蜂依言,查探的冈子上两个僧道坐着敲郴念经,便领了无千带万一齐飞到冈前,也不查实,照两个僧道螫来。又有几个鹊妖变的小和尚,正来供斋食,见了蜂拥,动了他那作恶之心,都复了原身,把妖蜂去啄。

  灵虚子见了,向比丘僧说:“师兄,你知这情节么?”比丘僧说:“师兄,此即你我留唐增师徒说的山冈妖精无数也。”灵虚子道:“妙哉,妙哉,我与师兄乘他两相争啄,径往前行,这妖峰定是随我们逐去,此高冈峻岭必要安靖,唐僧师徒奉经前行,可保无虞也。”

  却说比丘与灵虚子离了山冈前行,那众峰簇拥跟去,这灵鹊行善的保护着两个僧道过了山冈,到了一处地方,有几家烟火相连,一座接官空亭所在。那亭内一个老叟坐着,见了一僧一道前来,便恭敬相待,问道:“二位师父自何处来?”比丘僧答道:“从西来,要往东去。”老叟道:“有何去住?”比丘答道;“出家人随所去祝”老叟道:“二位师父不弃山乡,我家中正才收拾晚饭,奉供一斋,何如?”比丘僧道:“多谢善人布施,只是后边还有西来四众取经僧,善人不知可肯方便一带?”老叟道:“此四众可是二位一起的?”比丘僧说:“出家人那里分个一起与否,但是我两个承善人赐斋,他四众到来,只恐者善人不便布施多人。”老叟道:“这事不难,且请二位到我家下供奉一顿现成素斋。”比丘僧与灵虚子方才随着老叟走到家门。

  只见妖蜂成阵飞到老叟门外,树林技上的那灵鹊飞来乱啄。老叟见了,忙拿了一根竹竿,把灵鹊乱打道:“是何人家,走了养蜂,飞到我家,到有十分财气!可根你这鹊子啄他。”一面打鹊,一面叫家仆取桶接峰下树。他却才扯两个僧道衣袖进门。

  比丘僧说:“老善人打鹊啄蜂,固是一种善心,只是接峰人涌,又生了一种冤愆孽障。”老叟道:“师父,打鹊禁地伤蜂,真是善心,接峰入桶,怎么是又生一种孽怪?”比丘僧笑道:“这蜂簇拥,本来螫我二人,众鹊啄他,也有些缘故。我小僧不敢说破,悉听老善人主意罢了。”老叟道:“原来二位师父恨蜂来螫你,你便快心鹊子啄他,看来乃非出家人心肠了。”老叟说罢,便把面色放出嗔心,有个不肯供斋之意。比丘僧见了,退走一步道:“老善人,我小僧承你好意方便斋供,只是后边尚有一起四众,若是同仁一视,且待他们到来领你布施罢。”老叟主意只为比丘僧说他打鹊,起了一种嗔心,便答道:“寒家晚饭原也不多,既是二位要候一起,且在大门前等候一时。”他往屋内进去,只叫家仆好生安置了蜂桶。比丘僧向灵虚子道:“看此老叟,只为贪接蜜蜂生利,又因我们说他打鹊,遂起了不布施嗔心。他情意既懈,我等见机当行,留此斋饭以待唐僧师徒罢。”两个不辞老叟,出门而去。

  且说三藏押着马垛,行者们挑着经文,一路安靖前来,到了山冈,师徒力倦,也坐在岭上。八戒道:“师父肚中饥饿,这山凹处可有人家化一顿斋充饥也好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们,谁去化斋?”行者道:“八戒既叫俄,他便去化。”八戒道:“我化来了,你可吃么?”行者道;“先供了师父,自然供我。”八戒道:“你便去化,若是化了来,先供了师父,自然供我。”行者道:“呆子,我却是师兄,理当让我!”八戒道:“既是你化出来,还该让我。”沙僧道:“两个不必去化斋,又不知这山冈内可有人家,就是有人家,不知可肯斋僧布施。斋在那里,且先你争我争动了这争竞心,只恐怕又生出一种妖魔来。”

  沙僧正讲,只见那树林中走出两个小和尚来,手捧着一钵盂斋饭,一个要分吃,一个要先吃,抢抢夺夺,被三藏见了,叫一声:“小和尚,你两个有甚相争?”那小和尚见了唐僧,忙向前道:“老师父,是那里来的?这些柜担是何物?”三藏道:“我是东土大唐僧人,上灵山求取真经回还。”小和尚道:“这柜坦内必是取来经文,不知老师父取他何用?”三藏笑道:“可见你两个是山乡小子,只知剃了头发,手里捧着个钵孟,化些饭食度日。这会听得你一个要先,一个要分。全没个礼节,不知道出家自有三宝真经。这经文课诵,上则超凡入圣,次则降福延生,三则忏罪消灾。”小和尚听了,恭恭敬敬把钵盂斋饭献上唐僧道:“老师父,这是我两个山凹人家化了来的,既是老师父远来,情愿奉敬一餐。”三藏道:“你两个为这饭动了争长竞短,我如何受你的?就是你两个,也饥饿难当。”小和尚道:“老师傅请受用,我们再去化罢。”三藏见他诚敬,接了钵孟在手,食了一半道:“徒弟们吃了这一半罢。”行者道:“八戒,你吃了罢。”八戒笑道:“你看这猴精,他嫌师父残剩,故此让我,你吃了罢,这些微不够老猪塞牙缝。”行者道:“既是你嫌少,我吃了也罢。”方才向三藏前取体盂,八戒看了一眼,早已取得在手,三扒两咽一顿吃了。那小和尚见了,便向三藏道:“老师父既受了小和尚供奉一钵盂粗斋,但求把经文与我两个一看,也不敢指望超凡入圣,只求降福延生,就是老师父的功德了。”三藏听了,只是摇手道:“这却不敢奉承、”却是何故不敢奉承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此回嘈嘈杂杂大有意致。

  唐僧才受得一钵孟供献,便为开经吃力,信是功德难消。如今和尚吃尽十方,不思报答,却如何怎得灵雀唤醒? 

  第六十八回 真经只字本来无 片语仁言妖孽解

  诗曰:

  种种机心种种妖,些微方寸不胜嚣。

  老增识得除妖法,一句仁言万怪消。

  话说这两个小和尚,乃是小灵鹊变的,山凹人家化了斋来供那僧道,被妖峰叮了,赶峰的赶蜂,斋僧的斋僧,不匡比丘与灵虚子前去,却遇着唐僧们到来。见了经文,献了斋食。唐僧受了他献,两个就要把经文与他开看,三藏乃插手道:“小和尚,这经文柜担有包封扃固,开不得。”小和尚道:“老师父说不得,你吃了我斋饭,若是不把经文我看,这功德怎消?况经文也是公器,就是师父们取到东主,少不得也要开与人看。”他两个只是要看,三藏只是不肯,三藏道:“小和尚,我腹中记的诵来你听罢。”小和尚道:“耳闻不如目见,老师父老不肯开与我两个看,我到山中叫了我大大小小师兄师弟来,少不得也要开看。”他说了便走去。三藏道:“徒弟们,这如何处?想这荒野山村,和尚们不知礼法,倘众来抢夺,如之奈何?”行者道:“师父。老孙看这小和尚面貌语言不似个僧人,只恐是两个妖魔,待我跟他去看,是何怪成精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倘看出是妖精,千万不可伤害他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古语说得好:‘人无伤虎心,虎无伤人意。’只恐妖怪是来伤害我们的,老孙却不饶他。”

  且说两个小和尚离了唐僧往山中走去,不知行者隐着身跟将他来,在无人处复了原身,一翅飞入窝巢。行者见了笑道;“我说是妖魔,原来山冈僻路,鸟鹊也作怪成精。我不免也变个小鹊儿飞入他巢,看是怎个光景?”摇身一变,变了一个小鹊雏,怎生模样?但见:

  小小身形一鸟,茸茸毛羽初生,喳喳不住会嘤声。正是学飞方展翅,虽小却通灵。

  行者变了一个小乳鹊,飞到那大巢,他却用了一个法里法,又把身形隐了,飞入巢中。

  只见那巢深大广阔,无数的在那深林。行者看那巢中一个老鹊在上,来来往往无数的妖鹊,有的说我们行善的化斋供增,有的说我们作恶的赶啄怪蜂。老鹊道:“你们赶啄怪蜂,虽是行恶,但为保护那僧道,便也是行善。”只见这变小和尚的鹊子说:“山冈下见有四众僧人,正是取经和尚,我方才献了斋饭,求他真经一看,那和尚坚执不肯。”老鹊道:“经文乃是度脱众生至宝,世人尚且难闻难遇,我等禽类正想超脱,真是希逢,可叫众巢诸鹊齐变作村居善男信女、和尚道人,去求他真经一看。如是不肯,汝等作恶的便抢夺了来,也无伤于义。”

  老鹊一面说,一面传与众巢,那鹊顷刻飞聚了来商议。只见那啄峰的鹊也回来了,向老鹊说道:“我们保护那两个僧道,去啄那游蜂,到了前途,被一个老叟怪我们啄蜂,把竹竿打了我等回来,却把那众蜂用桶收去。闻知这峰正要与取经的僧人报仇,我们若是看了他经文,便为他护送前行;若是他不肯把经文开看,便哄他到老叟家安歇,那众蜂定要打他们螫害。”老鹊听了道:“且去求他经文要紧。”一齐离了窝巢,果然个个变了村居僧道、善信人等,走出林来。

  行者听了,忙飞去到三藏面前,叫八戒、沙增快挑着飞走,叫三藏赶着马垛,莫要迟慢,老孙打听了妖魔来也。遂把众鹊计议之言,—一说出。三藏心忙,八戒、沙僧着力离山冈飞往前去。好行者,忙向空中念念有词,只见那五色彩云从空飞下,行者捉住云头,挝着云尾道:“求你暂作经担柜包,以诱众妖鹊,待我老孙挑着真经,同师父过了山冈,到得前途,你再散去。”那彩云果然待行者挑了经担前行,他照依柜担变化,无有两样。这众妖鹊一齐走到冈前,不见了唐僧师徒,但见经柜担包完全在地,众妖鹊变的善信僧道,大家你抬我扛,都搬到深林巢前。

  那老鹊大喜,向众妖鹊道:“我当年曾见僧尼道俗焚香拜礼,方敢开诵经文,汝等可焚香开着。”这妖鹊们却也神通,随向村庄人家取得炉香焚起,你看他动手把柜担拆开,那里有片纸只字!但见:

  五色祥烟霭霭,一天瑞雾蒸蒸。

  何尝一字见真经,尽是彩云光映。

  众妖鹊齐惊异起来道:“好和尚,变假藏经愚哄了我们前去。”只见老鹊向空拜礼说:“你众鹊不知,这正是真经从来无字,况我与汝辈何物?有何功行?便要见闻至宝?且欲见闻至宝?却生一抢夺之心,宜乎付之长空无有。如今必欲要见闻,还当发一善行,消除恶念,前去保护取经众增,莫教怪蜂作孽。那时有此功行,料众僧感汝等,必把经文你看。”众鹊依从老鹊之言,齐齐一翅飞到那接官亭处树枝之上,你看他:

  飞的飞,叫的叫。飞飞叫叫不停留,叫叫飞飞如快乐。满空上下翻,深林接树噪。黄昏日已晡,众鸟奔来到。喳喳一片听他声,真是灵禽来喜报!

  却说那官长卞益夫妇二人止生了卞学庄一子,被妖迷乱,喜得西还取经圣僧救好,正值花柳争妍,园亭赏玩。夫妻两个说道:“这等一个好园景,怎么百花芳菲,就没个蜂蝶儿飞来妆点景致?”卞学庄道:“爹娘,正为这蜂蝶一节,孩儿惹了一场灾玻”卞益听了道:“正是,我要问你,当初这病源怎起?”卞学庄答道:“那日孩儿看见桃杏花开,春工富丽,苦被那浪汉游峰争采残伤,我一时拂信春衫大袖,不知怎么那游峰作怪,孩儿被他迷昧了,昏愦不剩目中只看见一个女子,来来往往,或现或隐,今幸那取经圣僧救了。病虽已愈,只是心疑,怎么两个蜜蜂儿便作怪迷人?”

  卞益听得,次早出堂,便问左右:“这地方谁家有蜜蜂探花?”左右报出村庄人家所养。官长拘了来问,那庄人供称:“日前有蜂,只因作怪迷了女子,幸亏西还取经的圣僧救好,如今把蜂巢逐去了。”卞益听了嗟叹:“有此异事!公子既好,这圣僧尚未酬谢。”乃复差衙役持了布帛金钱向前途接官亭来,酬谢唐僧师徒。这差役正坐在接官亭内等候唐僧。

  却说那众妖蜂被老叟叫家仆收了在家,这众峰出入他家往往来来,采花做蜜,不防那众鹊见了道:“那螫僧道的妖峰益多越盛,看他逞妖弄怪,似有螫那僧人之情,我等既要保护取经圣僧,安可容留他在此?”却好两个峰子飞到官亭,这灵鹊一翅飞入亭中,一口啄了一个,这一个忙飞去报与众蜂,众蜂大怒,一齐飞出屋来,不见灵鹊,但见一个差役卧在亭中。他一螫把差役叮伤,差役打听得叟皇家下养蜂,随回衙禀知官长,探老叟家仆拿了到官。差役依旧来亭上等候唐僧。老要见养蜂惹出祸害,遣那众蜂又不散去,正在无计救仆,不免到亭子上打点差役,却好三藏师徒到了接官亭内。老叟正为恼日前僧道不辞而去,见了唐僧们在亭子上敬坐,心下正嫌,只见官长差役忽然走到唐僧面前,捧出礼物名帖道:“小人奉官长差来,远送圣僧以酬救好公子之玻”那老叟见官长差人远送唐僧,一时便起恭敬,请唐僧到家内待斋供,备细把养蜂惹了官长缘故说出。

  行者听了道:“这妖蜂到此处还生事惹非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不是这等说,天地间物各自相安,这蜂岂来害人,必定是人去伤他,惹动他毒心,故作妖孽,徒弟,你说妖蜂,我还说是人自作怪。如今老善人也不必逐蜂,随他自安其处,也不必忧虑家仆,待吾徒弟与你讨个方便人情,包管官长放了你家仆回来。”老叟听得大喜。三藏随写一纸禀帖,谢辞远送礼物,顺便与老叟方便家仆。差役回复了官长,果然官长不究,家仆放回。这老叟见唐僧与官长交通,乃大设斋供,款留三藏师徒在家。

  且说众蜂原为报和尚控系之仇,飞聚到此,等候唐僧。只为灵鹊生端,螫了差没,被老叟遣遥不去,恰遇着唐僧到来。众蜂计议正要齐来螫害唐僧,不匡三藏对徒弟们说了一句“各自相安”好话,那众蜂听了道:“原来取经圣僧果然存心仁厚,说我等原不害人,因人来伤我,故作妖孽。比如这老叟敬藏我们,虽说觅利,他也有安我等之心。只因他起了一个嫌恶那僧道而去,便生出这官长捉仆之情。有来这几个僧人,我们也当保护他前去。”众峰说吧,一齐飞出老叟之屋,方欲往前飞,只见众鹊在东树枝头飞噪,吓的往西飞去。

  却说众鹊在林间,见老叟家留住唐僧,那众妖峰又飞散去了,乃向老鹊道:“我等护送僧人到此,你看他那柜担供奉在堂上,却不见那化为乌有无字经文,必须去要他开看。”老鹊道:“论护送有功,那僧人必然肯开与你看,但是汝等以何法去要他开那柜担?”众鹊说:“还是行善的变做和尚道人去求他布施一柜担来罢,如是不肯,待我们作恶的再计较一法去龋”众鹊计议了。

  却叫两三个行善的鹊依旧变作僧道,走到老叟门上化缘,那老叟看见是僧道,仍恭敬请入中堂。三藏师徒见了,彼此问讯。三藏便问:“师父们何来?”僧道答说:“我弟子们自车迟国智渊寺来,游方化缘为生。”三藏听了,乃向行者道:“这寺乃我们昔日来时救他灾难之僧。”行者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乃把昔日救他们事情说出,他那里答应的来?三藏忙替他说:“昔日想师父们避难在外,故此不知。”这僧道说:“正是,正是。且请问老师父何来?”三藏道:“我等自西还东。”僧道又问;“往西何事?”三藏道:“上灵山求取真经。”僧道听了说:“这柜担中想是经卷了。”三藏道:“正是。”只见那为首僧人走近三藏面前,深深打了个问讯道:“圣僧老师父,我小僧昔日闻得东土圣僧上灵山取经路过本国,救了我一个僧,至今感思,都说待老师父们西还,务要求赐一担经文看诵,不负出家修行本愿。今日何幸在此相遇!万望老师父慨然方便,赐我弟子一担,回到寺内课诵看阅。”三藏道:“这不敢奉承。我等奉唐王旨意,万水干山,经年累月,取得真经;且有皇封扃固,那里开得?况说布施,万万无此事理!”这僧人门前风刮来的楛树叶(此处疑有脱漏),三藏道:“徒弟,你虽说假于道,却也合真,只是你不该说破。天地间事,说假便不真,当算便不假。如今快辞了老叟前行去罢,只恐弄出假来。”那僧人又来要经,行者道:“师父所见甚明,我们速行为上。”三藏辞谢老叟要行,那老叟道:“老师父大德,感恩不尽,正该留住几日,如何要去?就是要去,此时天色黄昏,前路盗贼啸聚,不便夜行。”三藏只是要行,老叟那里肯放,毕竟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灵鹊啄蜂,化斋护送经文本是极好心肠,只为要看经卷,反当。 

  第六十九回 悟空三诱看经鹊 比丘四众下灵山

  话说那灵鹊变的僧道欣欣喜喜,扛抬着两个经担到了林中,正向老鹊夸能,忽然歇下一风吹起,与那林中树叶混在一处。众鹊笑道:“又被和尚诱哄了来也。”老鹊道:“非哄,非哄。”众鹊道:“何为非哄?”老鹊道:“我当年听闻过经典,便是这风、这树与叶,皆是经文所在,怪你等缘悭分浅,自不识耳。”众鹊那里肯听,又计较说:“这和尚们,善求两次被他诱哄,如今只得作恶问他龋”老鹊说:“不可,不可。真经岂容你恶取?不如回林去罢。”众鹊中行善的也动了嗔心,乃与恶鹊计较,变了一伙盗贼,明火执杖,乘着夜尽,飞走到老叟家来。

  却说三藏师徒被老叟留住,正才安息,忽然门外喊震,行者忙起来,向天井一望,但见那明明火把,照着一簇强人,口口声喧,只叫开经来看。行者道:“师父,那树叶儿果然识破,弄出假来了。”八戒道:“偏我使个机变就不灵,如今怎么处?”行者道:“沙僧师弟,你也使个机变,诱哄他去,”沙僧道:“师兄,我当初原以恭敬取得经文,本不会机变。若是强人来恶取,古语说的好,恭敬不如从命,把我们经担献与他自家去看罢。”三藏道:“悟净,这却使不得!悟空徒弟,还是你设个计策,第一莫惊吓了老叟之家,第二还要保全了我们经担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我老孙又要使机变了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由你罢,只是莫要似来时打杀了强人。”行者道:“放心,放心,金箍棒不在手头了。”行者一面说,一面把毫毛拔下几根,都变了经担空柜,叫八戒、沙僧都躲入柜担中,却把真经柜担移在老叟深屋,与三藏着守。说道:“师父,谨守经文,切莫惊惶恐惧,待徒弟们退了强人,自然前去。”三藏依言,躲入深屋。

  却说众鹊变了一伙强人,到了老叟门前,吆吆喝喝,吓的那老叟一家大惊小怪。老叟听那强人口口声声只讲快献出经担来,想道:“这和尚们必定是贩宝货的,惹了强人眼目,我也不管他,且开了门让他劫了去罢。”只见门开,众贼抢的抢,抬的抬,把柜担一齐搬出。

  且说行者毫毛变的柜担,里边坐着八戒、沙僧,行者把那空柜中自己又多变几个在内。

  却说这众鹊变了强人,恶取了柜担,喜喳喳叫出歌声儿来。他道:

  “吾辈真灵果是灵,神通变化取真经。

  两次善求被僧耍,三番恶取到消停。

  扛了去,到山庭,看的看来听的听。”

  行者在柜内听了道:“这妖精抬着走罢,还要打个歌儿,我不免和他两句末韵。”乃接着后句说道:“那里把经与你看,外公实是不相应。”那抬柜的妖鹊听了道:“不好了,怎么柜里经文说起话来了?”老鹊道:“休要哓,经文原是说的话。”妖鹊道:“他道那里有经,却是外公在里。”老鹊道:“到山冈去看罢。”妖鹊道:“远些好,免得那僧人来吵闹要还他。”只见八戒听得行者接他歌的两句,他也忍不住说:“近些看罢好,便当包回换。”老鹊听了道:“呀,这分明又被他们要了。”忙叫众鹊歇下柜担,看那封皮甚固,苫盖又全,绳索粗,缚的又紧,个个笑道:“这那里是假。”老鹊道:“是真是假,打开看罢。”只见开了行者的柜子,钻出一个毛头毛脸的和尚,那妖鹊们齐诧异起来道:“经在那里?”行者跳出柜子说:“我便是经。”老鹊叫再开那经担,只见八戒在里钻出来道:“我就是经。”沙僧也一样钻出担子来说:“我就是经。”老鹊见了,向众鹊道:“是了,是了!不差,不差!和尚是经,经是和尚。我昔年闻过道法,真是不差。”乃向行善的灵鹊道:“善求恶取,明明已如看见,去罢,去罢。”那行善的听了,仍复了灵鹊,一翅复回山冈巢南去了。丢下作恶的那里肯去,说:“我不信这和尚三番五次变假诱哄我们,我们既已明火执杖来劫他柜担,如今只拿这三个和尚明明要罢。”乃举起手中棍杖,齐上前来打斗。行者三个见势头不好,说不得掣出禅杖相迎,只见众鹊齐拥将来,行者三个力寡,左支右挡,看看斗不过。好行者,叫声:“八戒、沙僧,你去老叟家保护着经文与师父,待我一力剿灭了他罢。”八戒道:“大师兄,我们三个尚然力寡,你一个怎剿灭的他?”行者道:“你不知,我们三心两意,有此反不能胜众妖,你快去快去,我自有机变。”八戒、沙僧依一言去,回到老叟家来。

  这行者设出机变,拔下许多毫毛,变了无数行者,个个拿禅杖,在树林外与众鹊变的强人打斗。但见:

  假强人,伪行者,两下相争交战野。

  一边恶鹊想夺经,一边神圣怎肯会。

  你空抬,我枉扯,抢来拒担都变也。

  妖精空费一场心,那识猴王不可惹。

  不可惹,徒作恶,当听巢中那老鹊。

  明明三次见真经,一想回头无限乐。

  善来求,恶莫作,作恶便惹恶来缚。

  我衰世,不闻经,怎教方寸乾坤阔。

  众强人被许多行者一顿扛打,复了原形,乱飞而去。行者收了毫毛,笑道:“原来这些怪鹊成妖。若是我,当怎么孝心惹了妖怪。”(中有脱误)行者笑道:“谁教那两个男女家耽误了婚嫁之期,就生了这种妖魔之害,幸亏女子是孝心所为,那公子虽迷还有不淫乱之意,所以得徒弟两家之救。”三藏听了道:“悟空,你话便是篇因果,只是这起恶鹊又被你三番哄诱,只恐恶心未遂,又要作别项妖怪,前途夺我们经文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我们各有经文在身,大家谨慎保守前行,莫教怠慢。”师徒们说了,天早明亮,乃辞谢老叟前行。

  且说比丘僧与灵虚子,见老叟面动嗔色,他两个不辞而去。走至前途,却好一座庵庙大门前立着两个和尚,见了比丘僧,便上前问道:“老师从何处来?”比丘僧道:“我从灵山来。”那两个和尚深深打个问讯道:“老师莫非就是大唐中国取经圣僧?”比丘僧答道:“我非东土圣僧,乃是灵山下来僧道,信步到此。二位师兄问取经圣僧何意?”两个道:“我等乃是车迟国智渊寺住持长老差来远迎圣僧的。”比丘僧道:“你长老怎知圣僧此时到来?我那灵山离此道路遥远,难计岁月算时日的,必定有个先知。果然后边相隔不远,有四位僧人,取了经文,将次到此。”那两个和尚听了笑嘻嘻道:“我长老真是妙算。”比丘僧问道:“你长老怎么妙算?”和尚道:“我长老说当年我寺中和尚们被妖怪扰害,遇着取经的圣僧,每人与一根护身的毫毛逃难,但遇着兵役,拿他叫一声‘齐天大圣’,就有一个神人救他。故此寺中僧人救了性命,到今感念不荆目前长老屈指一算道:“今年、今月、吉日,圣僧取了真经回国,路必过此。恐他百里之外不进国城朝谒国王、倒换批文,故此差我二僧远来迎接他们。”灵虚子听了道:“你长老既能妙算,就算出进城不进城?如何又说恐地不进城,方才差你远接;若是圣僧不进城,你来远接也无用。”和尚说:“我长老正有一句

  话说,料圣僧听了,必要进城。”灵虚子问道:“你长老有一句甚话,那圣僧听了便进城?”和尚道:“说不得,我长老妙算,封了一个锦囊袋儿,叫我两个待那圣僧不肯进城方才拆看。”灵虚子笑道:“我这师兄便是圣僧一起,先来探路,果是此处有一便道,又近百里,东行,真是不绕道进城。多多拜复你长老罢。”那和尚笑道:“老道者,我们削了这几根头发便不打诳语的,你方才说有四位圣僧在后将次到来,如何却又说一起?且我长老说那圣僧中有一位猴王像的,乃是齐天大圣。这封袋儿只等他不肯进城方才拆开来看。”灵虚子只是要他的封袋儿看,两个和尚那里肯。灵虚子道:“前边不是圣僧来了?”和尚回头一看,灵虚子随把睑一抹,变了一个孙行者像貌,立在面前道:“我们走近路不进城!”两个和尚回转头来,见是孙行者,一个道:“是了,是齐天大圣了,长老临付封袋时曾说那圣僧毛头毛脸,彀眼凹腮,便快拆封看罢。”一个道:“不是,不是,可见长老推测妙算,他道圣僧取了经文回来,必有包担行囊,或挑、或抬、或马驮,前途妖魔甚多,莫要被妖魔装假设诈,看此封袋,露了我事情。”灵虚子见他只是不肯,乃向比丘僧说:“师兄,想来也不必看他封袋,多是长老感行者首年为他寺僧剿除妖魔远接,或者这寺中近来又有甚么妖魔作怪,孙行者心性好揽是招非,只恐他听信了长老封袋儿情节,又进城便要朝谒国王,照验关文,远转百十余里道路,又费了时日工夫。我与师兄莫若驾云进那国城,到智渊寺面见那长老,看是何样情节。”比丘僧依言,两个乃向和尚说;“你不肯把封袋拆看,我们实是不进城,往便道近路去了。”乃向前走,那和尚只是坐在庵门等候大唐圣僧,按下不提。

  且说灵山宝经阁上一尊古佛,闻知如来以真经一藏发付唐僧取去东土,又命比丘僧与优婆塞保护一路前行。一日,忽然发大智光,照见前途妖魔阻道,乃向白雄尊者道:“自汝作起神威,取还那唐僧无字真经,换了有字经文,也是唐僧们志诚功德,也是东土众生有幸得沾人天利益。但唐僧来时,有妖魔等难,如今真经到处,诸难尽消,如何迎有种种妖魔,虽不敢干犯真经,只恐亵读宝藏。”白雄尊者道:“真经功德真乃人天利益,众生得见闻,果是万劫难遇。但来取之易,而去之不难,只恐人情视为轻易。所以唐僧们来,也使他万苦千辛,真经去,也显出许多灵应,方为济度众生。只是道路多逢妖怪,佛言不遇妖魔,灵应何见?况路途本无妖魔,众等种种防御妖魔,即生种种妖魔。汝当传谕众圣,谁肯保护真经,与比丘众等助些道力,莫教他逢妖作怪,自己先动了妖怪机变,则行道坦坦,何妖作耗也?”

  尊者奉旨,即传与众圣,当时就有比丘僧四大众说:“当初我等一个比丘,法名到彼,领了如来旨意,保护经文,去日已久,尚未见复命,我弟子等愿前去助些道力。”尊者道:“经文到处,灵感异常。汝等但去暗试他四众,看他那志诚的,可常守志诚不变?老实的,可始终老实不差?恭敬的,可朝夕不违背怠慢?只是那机变存心,狡诈百出,若用之驱邪缚魅,亦当引之崇正,莫教机里生机,变中用变,则道路自然无妖魔阻拦真经矣。”四大比丘听了尊者传谕佛言,即时驾一朵祥云,早到了车迟国地方。料唐僧必由国中过,乃按落云头,径到智渊寺来。

  长老正在方丈料理僧纲司事,忽然山门外进来四众僧人,长老看那四众僧人生的相貌非凡,庄严出众,怎见得?但见:

  光溜溜发皆削剃,丰伟伟貌尽方圆。袈裟偏袒右边肩,宛似阿罗体面。更有一宗出众,威仪举动庄严。但看他开口个中立,眼下圣凡可见。

  长老见了,忙迎出方丈,请入中堂。

  那四众僧人进了中堂,向殿上圣像前瞻拜了,下得殿来,才到方丈房中,与长老叙礼坐下。长老便问:“四位师父何来?”

  四僧答道:“自灵山下来。”长老听了道:“老师父只说个灵山,小和尚也只耳闻来路却远,我这里昔年东土有四众圣僧,向灵山求取经文,已知到了灵山,取得经文,如今将次到来。当年去时,由我国中倒换关文,朝谒国王,留下莫大功德在这寺中,我等欲报深恩,只望圣僧前来报谢他恩,借阅取来的宝藏。但恐近日东土大路新开了近便一河,地方造有船只,圣僧若取便往近路去,我小僧此处空望一番。”僧人听了道:“唐僧师徒,果是灵山取得经回路,已将次到此,长老如何便得知?”长老道:“小僧有一推测妙算,料他必要来。”四僧听了笑道:“长老神术一至于此?我四僧借你一推测,从灵山到此何事?”长老听说,只得起动年月日时,排下吉凶消长,他推测了半晌,只是思想不言。那四僧个个端坐,却是何说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众妖鹊只思量要看经,放着一个老鹊,正是无字真经变。 

  第七十回 长老推测施妙算 行者开封识怪情

  诗曰:

  万事于心要志诚,志诚真可对神明。

  豚鱼有觉犹能格,金石无情亦可倾。

  恭敬须知为进步,虚张定是失真情。

  人能举动循天理,变怪妖魔永不生。

  话说四大比丘闭目端坐,存了一点不偏不倚、虚空无我之心。那长老左推右侧,那里推测得出,思思想想,没了主意,便走下席来道:“四位老师父,莫非是圣僧?小和尚推测不来。”四僧开眼道:“长老,你既不能推测,料妙算也没处着力,我闻那唐僧们但以志诚恭敬,向灵山取了真经回还,俱照大道行来,他自然由新开近路,从河觅舟而去,你却有何妙其使他必进城到你寺来?”长老说:“我小和尚已有一封袋付迎接的僧人前去,若是那圣僧不肯进城,见了封袋内说的情由,他必然不辞远道。老师父,我既是个妙算,要动他来,这机微怎先泄的?只待唐僧师徒来时,四位师父自知也。”长者正向四僧讲论,只见山门外走进两个僧道来,见了四大比丘,大家呵呵大笑起来。比丘僧到彼与灵虚子便问道:“师兄不在灵山听法,却远来到此何事?”两个只问了这一声,那长老在袖中占了一课,便推测着了,忙下阶来,望着众比丘深深稽首拜礼道:“凡僧俗眼,不识菩萨降临,有失焚香迎接。”众比丘见他识出,乃说道:“长老这会推测入灵,总是我等几微先露了与你,你既知我等,必然知我等此来何意。”长者袖中又占一课道:“四位菩萨乃是照察取经僧人一路回还诚敬与否,若是诚敬,自然妖魔不敢犯,若是不诚敬,只恐邪怪横生。”四僧说:“长老,你便再传一课,推测这取经僧人诚敬与否。”长老道:“菩萨,弟子这推测只占得现在事情,若是那诚敬与否,乃在取经僧人之心,这心变幻无常,举动顷刻,须是试他以事,看其应答何心,然后方知。”四僧听了道:“果如长老之言,我等特为取经僧人到此,不知他心急如何?”灵虎子道:“我弟子一路同到彼师兄前来,唐僧志诚仍守不变,八戒老实,沙憎恭敬,依旧不差。无奈途次妖魔自外来犯,孙行者不得不以机变灭之,便是我两个时或助他们些法力,未免也入了一种机变。自知这方寸几微不胜机变,堕了罪孽,只为保护经文,不得已耳。方才路过前途庵堂,见两个和尚奉长老差遣,迎接圣僧。他道长老妙算,有一封袋,只等孙行者到来,不肯进城,方拆了看,其中有必使他进城到寺之计。我等欲要封袋一观,两个道:机难先泄。不知此袋中长老何计算之妙也,我两个原有保护真经之责,故到此探听,长老必要唐僧师徒进城到寺,何事相干他?若系报他首年来时破妖救僧之德,此为一端私情,叫他师徒又远转了百里程途,其亵慢真经,过在长老;若是有甚妖魔作耗,思想孙行者毫毛救难的神通,他如今不比昔年了。”长老听得个孙行者不比昔年,大惊问道:“孙行者自来谁不知他名叫做齐天大圣,降妖灭怪保唐僧的神通广大,怎么如今不比当年?”灵虚子道:“长老你实是不知,他自——

  唐僧到彼岸,宝藏已求来。

  无用金箍棒,空余机变材。

  慈悲福地种,方便法门开。

  若说拿妖怪,推聋装哑呆。”

  长老听了灵虚子之说,暗欢喜道:“我正要今日的齐天大圣,不比着年,想是他师徒求取了真经,信受奉行,一心只是保守经文返国,不管一路妖魔生事。想我生事扰害寺僧,若是他齐天大圣过此推聋装哑,坐视不顾而去,也不费我差僧远接之意。”灵虚子看了长老暗自裁怀,乃向比丘僧说:“原来长老这暗喜心肠便是妖魔,但不知他何等情由,来寺做住持长老。若是扰害寺僧,我们当为寺僧驱除,使唐僧们经文好生可去。”乃向长老问道:“你欲接孙行者到此,想是叫他驱除妖怪。不知这妖怪是甚样精灵?在那里生事?”长老道:“我弟子若说出来,便是那锦囊封袋儿中妙算,非是妙算,乃是求齐天大圣师徒们远转一程,莫要往那新开的河路一带前去。那新开河路一直东行,乃是我弟子寺中众僧的俗家住居在彼,且多有出场田地,一年租税米谷倚靠为生。不知自从近日开了通路,生出许多妖怪,把稻谷尽数残伤,青天白日还要迷昧往来行人,我寺众僧大受其害。封袋中实是开载这些缘故,要报齐天大圣昔日救寺僧之恩,今日求了经文回来,宁可远转一程,讨个平安道路回去。”灵虚子听了道:“长老,你这是个报恩好情,却怎说是个妙算?”长老说:“我弟子若不封个秘密袋儿,只恐他不肯听信前来。”灵虚子乃向众比丘道:“长老果然妙算,那孙行者听得封袋之言,定然进城。到彼师众欲试其初心诚敬,我与到彼师兄已知久矣;师众不信,当往前途再试。此长老处让他迎接唐僧到来。”四大比丘与比丘到彼僧即离寺门,那长老敲动钟鼓,聚积寺众,齐拜留众位菩萨少住鸾驭,愿献香斋供养。众比丘道:“留以待取经僧人。”乃驾云乘空而去,这寺僧个个望空瞻拜道:“爷爷呀,活菩萨临凡。”

  却说众比丘登了云路,乃向灵虚子道:“优婆塞道兄,你知这长老推测妙算么?”灵虚子道:“我弟子略知一二,因方才见其暗喜心肠,只恐这长老是个祆魔。”众比丘道:“分明是一个妖魔,他怕孙行者路过他地方,定要为地方方便,驱除精怪,故设个计较愚哄唐僧们不往他处走。”灵虚子说:“师兄们既知为妖,就当剿灭他,如何放他推测计算唐僧?”众比丘道:“师兄,你有所不知,我们是奉佛爷旨意,来察取经僧人唐僧师徒诚敬。这妖魔倒有灵机占测,正要留他以试唐僧们道行。若是方才我等一动了法力驱除,未免惊动一寺众僧。但不知此妖从何处变幻,迷昧了寺僧,作个长老。你与到彼师兄原奉佛旨保护真经,非同我等前来暗试他的,你还当紧随唐僧前后,料孙行者不被他袋儿算计。”灵虚于依言,乃辞了众比丘,仍与到彼僧在那新河境界等候唐僧。那众比丘却去前途查探那长老妖魔来历。

  且说三藏辞别了老叟,师徒们挑押着经担前行,一路叹息蜂鹊也成精作怪,只见八戒道:

  “作怪作怪,惹了这宗买卖。

  肩头生疼,脚步又快。

  肚里空虚,觉不自在。

  妖怪偏多,猴精惫懒。

  挑着飞跑,不肯少待。

  莫怪老猪,歇歇何害。

  寻个人家,深深下拜。

  化些素斋,几样蔬菜。

  他若不施,我便放癞。”

  行者听了笑道:“呆瘟,人家回言,不少你债。”八戒道:“我也是挑的辛苦,腹中饥了,且说一句儿散散心。”行者道:“你散心,我也戏你一句儿解解闷。”三藏道;“徒弟果然力倦腹饥,且歇下担子,寻人家化一顿斋饭接接力。八戒也说得是。”行者方才歇下担子,把眼往前一望,道:“师父,人家到没有,那前边好似一座庵庙,待徒弟们去看看来,若是可安住的,再去化些饭米来煮。”三藏道:“你们齐去走走,莫要推一个。”八戒道:“师父,好生照顾担柜马匹。”三藏道:“无妨,我自小心在意。”

  行者三个方才走了几十步,那山门两个和尚远远见了,乃迎上前来问道:“师父们可是东土取经回来的圣僧?”行者道:“我们正是。”两个和尚听得连忙稽首道:“小和尚乃是车迟国城内敕建智渊寺住持长老差来远接的。我长老感昔年圣僧来时,有一位齐天大圣拔毫毛救了一寺僧性命,到今念念不忘,只等圣僧取得经回,迎接到寺,酬报大恩。”行者道:“原来这地方到了车迟国,离国尚有多少路?”和尚说:“尚离一百二十余里。”行者道:“我曾西来问人说,新开一条河路,不必进城路远绕道,省得又要朝谒。况我们来时,要倒换关文,如今回还不用了。多多拜上你长老,说我们从新路回还。”那和尚听了道:“我长老正恐圣僧不肯进城,故此差小和尚两个远来迎接,还有一纸锦囊封袋儿,奉与圣僧老爷看。但我长老原说是四位圣僧,如何今日只三位?且说有行囊经担,如今不见。”行者道:“我师父尚在前面看守着经担马匹哩。”和尚道:“这等我们须要见了老师父,方好求他主意。”行者道:“你且把封袋儿取出我看。”和尚道:“长老原叫我小和尚只等齐天大圣不肯进城,方把封袋儿拆开。”行者笑道:“老孙果然有名,我便是齐天大圣,快取出来看。”和尚道:“看师父像貌,长老说与我的话倒也是了,只是老师父尚未见面,他乃师长,须要见了他讨个主意,方敢拆封。”行者心躁,只是要和尚取出封袋儿来看,那两个和尚你推说在他身上,他推说在你身上,只等见了老师父方拆封袋儿。说家有长,岂有背了老师父拆封之礼?行者见他这等说,乃同他两个走回三藏处来。

  两个走不多几步,见三藏坐在地下合掌向经柜前课诵经文,他两个看见经担包上五色毫光,映着日色,灿烂半空,那里敢上前,口里只叫:“请那老师父近前拆封袋看罢。”沙僧道:“二位师父,你既远来迎接我等,既见了我师,岂有不近前相会?如何叫我师父倒来接你?”和尚说:“我奉长老命,叫我见了老师父,须是他来看此封袋。这袋中乃长老妙算在内,有益与你师徒途路便当的说话。”沙僧见他说到途路便益,只得飞走到三藏前,把这情节说出。三藏听了是途路便益之言,便起身飞走到两个和尚之前,各相问讯了,和尚又把长老迎接前情说了一遍。三藏道:“我等西游日久,归心甚急,既有便益新开河道,当觅舟前往,不必进城,免惊动寺中长老,又免得朝谒。”那和尚听见三藏之言,方才身边取出一个锦囊封袋儿递与三藏,那行者心躁,也不等三藏接着,他便一手抢过去,开了大叫着念道:

  “敕建智渊宝寺住持长老原无,遣僧百里外程途迎接大恩师父,一则感恩图报,一则便你师徒,莫从新路惹妖魔,还走城中旧路。”

  那和尚远远招手叫道:“老师父,从这山凹里来。”行者道;“你既要我们走那山凹,我却力弱不能挑这担子过山,烦你替我们挑几步。”那和尚道:“我们也力弱不能。”行者道:“劳你过来帮抬帮抬罢。”和尚那里肯来,只见行者从新开路上走,道:“你那两个小和尚,好好回去,莫要动了老孙当年来的性情,这挑担的禅杖虽不是金箍棒,却也不相应。”那和尚见势头不好,只得过山凹去了。三藏道:“徒弟,长老感旧,差和尚远接,也该好意回复他去,如何讲出金箍棒昔年情性?”行者道:“师父,你们真真志诚老实,不识这二人情景,我老孙知道他几分了。”却是何说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四比丘存了虚空无相之心,龟精便算不出,可见被鬼神算计着者皆属第二念耳。

  两个妖和尚见了经担,不敢沾身,若请他来寺,何以处之?此是龟精失算。 

  第七十一回 比丘众共试禅心 灵虚子助登彼岸

  诗曰:

  心邪到处是妖魔,我欲平妖事若何。

  信受奉行经万卷,只消一句佛弥陀。

  话表两个和尚只指望开了长老封袋,取经僧便进城远走,那知孙行者听得新开河路有妖魔,越动了他拿妖捉怪之心,又见两个和尚不敢近经担之前,他便使出机心,叫和尚替他挑担;他明知妖邪不敢侵犯真经,就识两个是妖魔差遣来的。乃向八戒、沙僧道:“师弟,你知这两个和尚,不敢近我们身是何缘故?”八戒道:“他怕我们扯他挑担子。”行者道:“非此之故,乃是邪魔不敢犯真经。我们既不进城,要从河路前进,你看前边可有船只?把经供奉船上,你与师父照管着,待我查探这长老为甚么差两个妖魔来迎接我们。想这长老也是个妖怪!”八戒道:“只恐前面没有船只。”行者道:“既通水路,岂无船只?”

  正说间,只见一个店小二走上前,见了三藏便扯住马垛道:“老爷们是往东行的,少不得搭舟船安逸快活,股如陆行劳苦,须是到小店住下,为觅舟船,包送前途。”三藏道:“悟空,你主意何如?”行者道:“师父,既是水路顺便,随着店小二到他店里住下,再觅舟去。”三藏听了,随着店小二前行。

  方走了百余步,又见两人飞奔前来道:“师父们可是往东土走的?”三藏道:“我是往东土走的,你问我是怎么说?”那人道:“过此山冈,有个小路,沿河不过三十余里便是东行大路。这山冈三里,我家新开了小店,专下来往客商,师父们不必觅船,况那舟船不便载马匹,须是到我小店安下。”三藏道:“舟船安逸,我等一路劳苦,正要息息力。”那人说:“师父要安逸,我小店有车,坐的人,又载的柜担,比他舟船更安逸,又无惊恐。”店小二听了道:“老爷们不必听他,我这里只有条新开河路觅舟前往,那里又有条过山冈小路?闻知这山冈小路近日出了几个精怪,专一迷弄过往客商,老爷不要信他,还是从水路觅舟安稳。”那两人道:“老师父莫要信他,水路近来妖魔更多,还是从山冈小路前行安稳。”两下里你争我夺,三藏没了主意,向行者道:“悟空,你的心下裁夺,还是走那边路好?”行者说:“两边都有理,但徒弟不曾走过,当年从国中来的路,徒弟便知。如今要就一边前走,须是等个近处往来之人,问个的实方好。”三藏道:“有理。”乃向店小二与那二人说:“你们不必争夺,好歹等个行路之人,或是本处居民,问个端的,我们自定了主意。”八戒道:“等人问信,且歇下寻些水来吃着。”一面把担子歇下前去寻水,那店小二随走近前,把担子挑上肩道:“老爷们还是从我店觅舟安稳。”挑者担走。那两个人看着到退,却不敢上前争挑担子。行者见了,上前把店小二扯着道:“你何故抢夺人货物,就是到你店安下,也凭我客人。”乃招手叫那两人说:“你来挑了去,我和尚一生性拗,店小二抢担子,我偏不往他店去。”那两人那里肯过来,倒往后退道:“师父们若肯往小店去,请自行挑担,我怎敢抢夺师父们行囊货物?”行者听了,乃向三藏耳边道,如此如此。三藏听了道:“徒弟,莫要疑心动了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我徒弟不是疑,实实见的。”八戒笑道:“两个说寂寂话,秘密教,想是瞒我老猪那里吃斋饭。”沙僧道:“二哥只是把斋饭在口中讲。”三藏道:“沙增、八戒,非是说斋饭,乃是动了疑心。”

  说话未了,只是路旁走过四个僧人来,看着三藏道:“师父们计较何事?我远远风闻你们讲的是妖魔精怪,出家人只该满腹真经,出口真经,如何口头不讲真经,但说妖怪?”三藏见那四个僧人生的古怪,说的惊人,打了一个问讯道:“列位师父,我师徒是在此计较两边道路,从那一条道路前行,并不曾讲妖说怪。”僧人道:“我们听得你说疑心,这疑心动,就是妖怪生。且见你师徒附耳低言,说些甚话?出家人说正道,何必悄语低言?便使人人听得,方是个僧行。”三藏合掌谢教。行者笑道:“四位师父,你说的尽是,行的却非。”四僧问说:“我们从大路前来,怎么行的非?”行者道:“老孙瞒不得的,你四位却是暗地里来试我师父禅心的。我如今也不管你,只是这路老孙不曾走过,依店小二说到他店觅船前往,安逸快活;依那两人说过山冈有条小路,且有车辆可载,更是安稳。”四僧说:“你师徒如何主意?”三藏道;“依我弟子,还是过山冈雇车辆安稳,那舟船,人与柜担虽安,马匹在上却不便。如今只因店小二说旧无此路,近来多妖怪,我弟子为此怀疑。”四僧问行者说:“你主意何从?”行者道:“前途有人指说新开河路既通舟船,还是水路从店小二的好,只因说山路近来妖怪甚多,我老孙今一好惹个妖怪,所以主意不定。”四僧说:“我们方才说你们不讲经文,只谈妖怪,一个师父怕往妖怪处走,一个徒弟却好惹妖怪。依我四僧,还是从店小二去觅舟安逸。”三藏道:“列位师父也恐近来水位多妖。”行者听了又向三藏耳边道如此如此,那三藏听了越动起疑心,直说出来道:“徒弟啊,我只从:

  灵山求得此真经,日夕行来不敢停。

  过岭盘山游水路,惊心吊胆没时宁。

  妖魔有犯亏伊力,保护无虞仗佛灵。

  附耳教人无主意,不如明白说来听。”

  三藏说罢道:“徒弟,依你附耳之言,道那两个人不敢近前夺店小二的担子,就是那来接我们的两个和尚变化了来的。若是这等,我们就该往水路随店小二去的是,你却又叫我往山冈过去,故此没个一定主意。”四僧道。“师父,你既是灵山求了来的经文,我闻如来真经不肯轻易与人,你仗何事何心求得来?”三藏道:“列位师父,我弟子:

  上为国王水土,重恩来把经求。志诚一点在心头,功果喜今成就。”

  只见那四僧听了齐齐说道:

  “为报君恩求龋志诚不是私保。始终信受莫枉忧,有甚妖魔敢诱?”

  四僧说罢,那两人听了飞走道:“和尚附耳之言,乃是说破了我等来历,且报与我长老去也。”四僧听得他说长老来历,正要查探此情,乃向三藏道:“师父,你只把原来志诚心莫改,纵遇妖魔自然荡灭。我四僧实是来暗试你禅心,看你志诚,若终守不变,不生疑惧,经文方为托付得人。我已知迎接你们的都是妖魔,须要正了念头相待,自是无碍。”看着孙行者道:“悟空,你这个猴王,我等瞒不得你,只要你灭此妖魔,保你师父莫生疑障,我等去也。”说罢,腾云而去。三藏忙合掌望空拜礼,行者笑道:“师兄,远劳你来查探,你可回去说唐僧的志诚始终不变,倒是我老孙机变,西还一步有百千万种也。”

  却说八戒歇下担子寻水去吃,他正来到河边要吃水,没个碗盏,看着一湾人家又远,方才用手去取吃,只见比丘僧与灵虚子变了两个舟子,驾着一只船儿,摇着橹,走近八戒,叫一声:“那和尚,要吃水当寻一碗盏来取,如何动手?若是你手不清,可不秽污了一河之水?”八戒抬起头来,见是舟人,便停住手道:“善人,有碗盏借一件与小和尚吃些水。”那舟子忙在舱中取了一碗,递与八戒,八戒接了,取得一碗水吃毕,便道:“善人,可有瓶罐再借一件,取些水与我师父去吃。”舟子故意问道:“你师父在那里?”八戒指道:“那远远西边歇着柜担的就是。”舟子又问道;“柜担何物?”八戒把前后事情说了一遍,舟子道:“原来你师父是中国取经的圣僧,既是到此,何不远转一程,到国王处讨一张勘合批文,来此取应送舟船。这所属地方,谁敢不应付?”八戒道:“我们原有批文在身。”舟子道:“既有批文,取了来,我们照验。实不瞒你说,我这舟船便是递运官舟来往接应公差的。”八戒听了大喜,随取了一瓶水。走到三藏前,把舟子话备细说出。

  三藏道:“既要看验批文,八戒可取与他看,若是官舟顺路,应付前去,莫便于此。悟空,你莫想过山冈雇车辆。店小二哥,你也免劳挑担,我们不到你客店去了。”行者心肠,正为那两人要接过山冈,被四僧说破是妖魔,飞走而去,他定要找寻妖魔来历。怎奈三藏没有主意,听了八戒这段情,坚意从水路搭官船,力辞店小二。店小二笑道:“师父,我这地方那有应付的官船,看将来,方才那两个接你们过山冈、雇车辆,就是这两个人,分明妖魔,休要错认。”行者听了此言,笑欣欣的道:“正合老孙之意,师父不必三心二意了,上官船罢,八戒快把批文送与他验明了,我这里搬柜担上船。”八戒依言,随到河下。

  灵虚变了舟子,走上岸来,看了此文道:“应该应付,请师父们上船。”八戒传与三藏,师徒一齐到得河下。那店小二随后跟来,向三藏正言厉色道:“师父们,我非争揽你们生意,实是我这地方妖魔甚多,看此舟非我地方所有,这两个舟子又非熟识,莫上他船,多是妖怪诱哄!”行者道:“店小二,莫要为你买卖破人上门生意。”三藏见店小二阻拦的紧,向行者说:“悟空,你也要个主意,只恐店小二见我们僧家,出片好心,他此地人烟稀少,如何与舟子不相熟识?”只见舟子笑道:“师父,你不必动疑心,舟船便与你载去,你们若会操篙扶舵,我两个不必相送,免得店小二疑我,也省了一路盘费。”八戒与沙僧道:“二位不去,更妙更便,我两个积年会驾船走水路。”仍跳上船,几篙子把船撑开。店小二扯着两舟子说道:“你是那里舟子,私把船搭载人贷,不由我牙行店家。”比丘与灵虚只不则声,看着三藏舟行去远,乃向店小二道:“你没要扯我,我两个那里是舟子。”店小二道:“你不是舟子,如何驾舟?我被你两个夺了生意,坏了埠头,那里放你!定要扯你地方官长去讲!”舟子见店小二扯着不放,把脸一抹,身子一抖,却是一个和尚、一个道人。店小二见了,丢了手道:“爷爷呀,我说此处没有这舟子,定是那两个来接的妖怪诱哄了这几个客僧去了。”比丘僧听了道:“店小二,你休疑我僧道是妖魔,我两个是:

  鹫岭比丘增,灵山优婆塞。

  保护取经人,恐被妖魔贼。

  慈航神普渡,宝藏通南国。

  众生应有缘,而遇此功德。”

  比丘僧说罢,与灵虚子腾空而上。那店小二见了向空磕头道:“爷爷呀,原来搭船去的众僧也都是神人,想必是为地方平妖捉怪的,不免到村间说与众人,建个圣僧庵庙,为地方求福保安。”店小二说罢而去。

  却说三藏师徒上了船,八戒沙僧撑着篙,摇着橹,顺流而东。约走了三五十里之遥,傍那河岸里路,好一座山,但见:

  怪石留云,峰峦接汉。菁葱绿树,远远似白鹤栖迟;缥缈青烟,漫漫把碧天遮荡。遥观岭头,云雾飞来飞去,随风变作奇形;近听脚下,溪流声高声低,带雨敲成雅韵。横遮路径,举头尽是松阴;直断云根,入眼许多怪石。静悄悄行人迹少,闹轰轰飞鸟声多。休言狐魅潜,只恐山精出没。

  三藏在船上见了这山,说道:“徒弟们,你看,好座高山,景致秀丽,上面定有高人藏隐修行,我们上去登眺登眺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趁着这没舟子的船过河去罢,不必又上此山,只恐山中虎狼还是小事,万一妖魔在内,我们又去惹他?”八戒听了笑将起来,三藏道:“悟能,你大笑为何?”八戒道:“我笑的是大师兄心口不一,你心里每每喜去寻妖捉怪,这时却怎生又怕起来?”沙僧也说道:“师父要上山看看景致,你便阻拦,说没舟子的船过河去罢。正是有舟子,恐他不肯耽延工夫。没舟子,随的我们。”行者被八戒、沙僧一激,便道:“住了篙橹,大家上山走走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我们停篙罢橹,上山有几宗方便的事,说与你听。”行者道:“几宗甚事方便?”三藏乃一宗一宗说出。却是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摹写店主人声回绝像。

  龟精惟恐行者从水路登山,破他行径,只要他进城,不知进得城来,见了行者,岂被你当面瞒过?枉自露了破绽,费了心机!所云锦囊妙算,只一曲龟见识耳。 

  第七十二回 唐三藏登山玩景 猪八戒得意赏心

  话说行者问:“师父,是那三宗?”三藏道:“徒弟,一宗是西方地界好山好景,也是我们来一场登玩登玩;一宗是上有藏修好人,瞻仰瞻仰,得些教益;一宗我们在舟船,你们撑驾劳苦,歇息歇息,便是马也要与他放散放散。”行者道:“上山无碍,只是上得山,大家都不在船,何人照管经柜担包?”三藏道;“悟空所见的当,必须留一个在船照管,便是马也要一个人看他。”行者道:“马且放在河岸吃草,只是要人守船。”八成推沙僧,沙僧推八戒,三藏说:“你两个都是要上山观望的,故此不肯守船,悟空原意不上山,你在此守船罢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到也公道,你们去观山玩景,我老孙守船,罢,罢。你们去,只是莫要延捱工夫,不可惹动妖精。”八戒道:“这猴头,气不忿人去,便诅咒人遇着妖精。狗妖精,臭妖精,我老猪也有本事降他。”行者笑道:“呆子,你动了诅咒心,如何倒说我?你去你去,只不要惹动妖精,没本事降他,还来寻老孙。”当下三藏叫沙僧把玉龙马索上河岸,那马见了山根下青草茸茸,飞走去吃,沙僧钉了一个桩儿拴着。师徒三人一步一步走上山来观玩景致。

  却说行者见他三个上山,那八戒指手划脚说景致,夸山水,三藏喜气洋洋,眼观耳听,他便动了一点真不忿心,说道:“你们观山玩景,叫我老孙守船,冷静静在此船内,我便去走走有何妨碍?”遂拔下一根毫毛,变了个行者照顾经担,他却隐着身子,不与师父看见,直走到山上,跟在三藏后面。只见三藏道:“山景果是秀丽可玩,只可惜不曾叫得行者同来一看,想他独坐舟中,必然纳闷。”八戒道:“这猴头是个会清洒的,怎肯纳闷?倒是徒弟一片老实心肠,若见师父叫我守船,倒有几分纳闷。”行者听了道:“好呆子,我倒让他来观玩景致,他却背地议论我,且耍他一耍,看他如何!”那八戒正才两眼看山,一只手指与沙僧说:“你看那:

  山高望远路,河窄线般长。

  行人如蚁过,往来何事忙。”

  行者听了道:“这呆子他也晓的得意赏心处。”乃变了一个蜈蜂,先把八戒眼上一螫,又把他手指处也是一下,八戒叫将起来道:“沙僧,不好了,都是指景致与你看,惹了蜈峰,螫了手、叮了眼,疼痛难忍,这会就有好景致也难看到,不如在船上看守了。”不知行者假变的蜂芒却无毒,一时便不痛。八戒把眼揉了一揉,睁开看见一个蜈蜂正飞,便把手去扑,骂道:“是你这狗蜂叮我。”行者见八戒骂他,即忙飞到树根下,变了一条小赤蛇,照着八戒脚下一口,八戒叫一声:“哎呀,怎么脚又被土龟蛇咬了,疼痛难忍。师父,我不去望山景了,回船看行李.换了行者来罢。”行者心肠就转过好来,心中想道:“师父老人家方才看着好景致,便口口声声思念我;八戒叮的没兴头,要回去守船,也说换了我来,这情意还好。”乃隐着身走回船来,收了毫毛。

  只见八戒走回船上道:“大师兄,师父与沙僧看山玩景,我恐他贪景忘归,惹动妖魔,虽说老猪有本事降他,问恐妖精厉害,不如你是个降妖惯家。一则让你去看看山景,一则恐师父动了贪魔,惹了精怪,你去保护着他。”行者笑道:“师弟,你叮的没兴头,方才来换我?”八戒道:“罢了,老猪无心被你有心耍了,你耍!你耍!只教山精出来耍你!”行者道:“呆子放心。”

  却说三藏与沙僧看了一会景致,见八戒回船,乃坐在山冈之处,四顾青松隐隐,白石峨峨,隔着一湾溪水,却没个路径可登。三藏道:“徒弟,你看那松树旁白石内,像个洞门,其中必有藏隐修行之士、避俗逃名之人,我们怎得个路径通得过去访一访?”沙僧道:“师父,这有何难,师父坐在此,待徒弟驾云过去看了,可通路径,再来接引师父。”三藏道:“有理。”沙僧乃驾起云头,从空飞下,到那松旁石畔,果有个洞门。

  沙僧进入洞中,约走了三四里,都是一派顽石,渐渐从黑暗生出光亮。沙僧抬眼来看,见一个洞中,许多小妖咕咕哝哝,在那里说道:“大王久去不见回来,把这长老大石压禁在此,再过两朝,不是压死,定是俄伤。”沙僧听了,大着胆子,直走入内,那小妖们见了也不惊异,连忙问道:“你这和尚,想是长老的徒弟、徒孙,来探着你师家也。谁教他出家人利名心胜,来买了这新垦山场,指望开山获利,恼了我大王,压禁在此。再迟两朝,不见你来,你长老也难保,便是我们也要蒸他吃了充饥。”沙僧听得,口里诨答应,心里却裁怀:“甚么长老恼了大王?”便问小妖说;“我小和尚正是来看我师家的,如今被大王压禁在那里?”只见一个小妖道:“我怜你出家人,指与你去看,你可进这小洞去。”

  沙僧依言,进入小洞,只见一块青石板压着一个老和尚,那老和尚正在那里哭啼啼说道:

  “自叹生来命薄,父娘早逝身孤。披缁削发剃须胡,老大为僧受苦。只恨利心惹衅,开山凿石贪图。妖魔动怒害身肤,怎得徒孙探顾。”

  那老和尚说一会,哭一会,沙僧听了乃近前冒认做徒孙道:“老师父,我徒孙特来看你,你为甚的压在此处?”老和尚眼昏,听见一个小和尚说是徒孙,便哭着说道:“徒孙,千不是,万不是,我自家不是。想我出家多年,也挣得一个家私,又得了你们贤徒弟子扶持,做了一个方丈长老,此心便该知足。古语说得好,知足不辱。谁教我积了些私囊,又贪图产业,买了这山场,开垦田亩,斫伐树林,惹恼了一个积年在此山洞的魔王。他嗔我开垦出路来,说不日有西还的取经唐僧,恐怕从此路过。他徒弟中有个齐天大圣,这和尚却惹不得,当年在国中剿灭了虎力、鹿力、羊力三个魔王,救了寺僧,至今提起来,妖魔那个不怕他?为此把我大石使了个妖法压在此处。这妖魔闻他假变了我,叫两个小妖从西路去迎接唐僧,只要他们进城,不从这新开路来,方才放我。徒孙,你从寺中来,可曾听见两个小妖迎接唐僧?到了那里,若是进城过了我们寺去,我就得出来了;若是再过两朝,唐僧打从这里来,难为了他妖魔,怎肯放我?”老和尚哭着说,说了又哭。沙僧听的备细,说道:“老师父,你耐心一日,我打听了唐僧去向,再送信与你。”

  说罢,退出洞来,驾云从空到得三藏面前,恰好行者也来了,沙僧便把这事情备细说出。行者大笑起来道:“师父,我徒弟说那来两次迎接的人不敢近我们经担,有些古怪,必定是妖魔。我等不知而去,倒也罢了。如今他既知老孙的大名,我们又知被冤的长老,少不得师父上了船,叫八戒撑着篙前走。沙僧师弟,你牵了马到船去,我定要剿灭了妖魔,救了长老,方才来也。”三藏道:“悟空,妖魔只恐厉害,还该留着沙僧帮你。”行者摇着手道:“不必,不必。”一个筋斗不见了。

  三藏与沙僧下了山,回到舟内,只见八戒笑欣欣道:“师父,山景好看,怎么行者不回?”三藏道:“悟能,你休要管他,你且撑着篙,我们到前路等他。”只见沙僧牵得马来,上了船,师徒顺流先走。

  却说行者一筋斗不打到别处,当年他来时的熟路,直打到智渊寺山门,观看那:

  梵宫原是旧,绀殿未更新。

  独有碑亭倒,惟存负重身。

  行者看了那碑亭两座,石镌字迹全无,仅存了两个负重龟形。说道:“可叹!我们当年来此,何等寺院整齐;几年间,倾颓至此。”正左顾右看,只见东廊下走出一个长老来,行者犹认的他,是昔年相会过的长老,却又听了沙僧说的长老被妖魔石压在洞,机变心肠一时便动,把脸一抹,变的与长老模样一般。那长老见了惊异起来,上前一把扯着行者道:“我已压禁你在洞,从何走来?”行者故意道:“魔王,你好心狠也,你怕我指引唐僧从新开河路过你洞,却把我压禁洞中动弹不得。那知唐僧不依你差人迎接进城,却觅舟从河路前去。到了山前,师徒们上山观望景致,进你洞来,看见我压的苦楚,拿倒你小妖,备细知这情由;被甚么齐天大圣手执着金箍棒,把小妖都打杀;念了一句梵语,把石板掀起,放了我回来;说叫我遇着魔王,休要假变我长老,急别处安分守己,学好也罢。”妖魔道:“你便放了,那唐增们可曾去哩?”行者道:“他已下山回船顺流去了。”妖魔袖中把课一占,笑道:“你人与说话都假,且等我差的两个回话。”只见山门外走入两个汉子来道:“大王差我迎接唐僧,叫他进城到寺来,他不肯,已觅舟从河路去了。我等又哄他过山冈小路,苦被店小二说破,只得回来,望大王再作计较。”这妖魔看着行者变的长老道:“我如今也不追究你真假,只说那和尚把甚么金箍棒打杀了我洞中小妖,这情理可疑。闻说齐天大圣近日缴了金箍棒,改心行善,如何又有此言?我且回洞看,可曾伤毁我小妖。”行者说:“我还见他把乱石塞了洞门,一把火烧个干净。”妖魔听了咬牙大怒,飞星就走。

  行者筋斗却快,早已打入山洞里,果然那真长老被石板压住,口里哼卿。行者忙上前推那石板,那里推得动,只得念了一声梵语,也是长老灾晦该满,被行者轻轻推起石板,那众小妖齐上前来争,被行者一顿拳头打开,把长老背出调来,叫声;“长老,我不是别人,乃是唐僧大徒弟孙行者。先前假充你徒孙的,是我师弟沙增,备细你情由向我老孙说了,故此我到你寺中点破了妖魔。他如今回洞来,待我老孙再替你捉弄他,你可从小路走回寺,或是河边有甚相熟,且叫他送你回去。此后不要痴心贪利,忘了你做和尚本来面目。”长老满回答应,行者送了他到河岸,那长老慌慌张张,哼哼唧唧去了。

  好行者,随即走到洞外。变了一个长老,卧在地下,只见众小妖出洞,见了道;“长老,你被一个毛头毛脸的和尚推起石板,背你出洞,如何还卧在此处?”行者故意道:“他好情方才救了我,叫我回寺去,怎奈我久被压伤,腹中又饿,只得倒卧在此。”众小妖笑道:“谁教你贪图财利,触犯了我魔王?如今若把你拿回洞中,依旧压着,等魔王回洞,只可怜你是个老和尚,便是蒸了你吃,瘦巴巴也分吃不多。”行者道:“我老和尚压昏了,不知为甚触犯了你魔王。且不知你魔王是何来历?”一个小妖道:“你放了石压,救了性命,乘空去罢,还要根究我魔王来历?”一个小妖道:“便说与他何害?且叫他知道我魔王神通本事。”行者道:“说说我老和尚听,回到寺中分付寺僧,以后莫使他到这山中伐木打柴,惊犯了你魔王威灵。”那小妖便说:“我魔王:

  本是四灵之一,住居溪涧河中。只因开垦不相容,移入深山石洞。说起他身本事,推测妙算神通。经年历岁更无穷,似你山门负重。”

  行者听了道:“你魔王来历本事,我老和尚知道了。只是你魔王恨我开山凿路,冲犯了他,把我压禁在此,又怕唐僧的徒弟齐天大圣过此,却变了我在寺中,差小妖迎接唐僧进城,免的他来此河路走。那里知那齐天大圣心性多拗,你说城内寺里有妖魔,新开河路安静,他便进城要惹妖魔,只因你说此处多妖,故此那唐僧们来到此。如今多亏那齐天大圣救了我出来,我想他便去了,我老和尚怎能离得寺里?你大王神通又大,依旧拿我来压着,如之奈何?”小妖道:“我大王回来,若是唐僧去远,他不念旧恶,必然放你。”行者又问道:“你大王推测妙算,当初就该先知唐僧们必不进城,另算个计策,使他必进城。”小妖道:“我大王常推测百事皆灵,不知如今怎么推测不出,妙算不来。正也为怕此一宗。”行者备细问了,正要使出猴拳打众小妖,却好妖魔复了原身,走回洞来,见了行者假变长老卧在地下,那众小长周围守着,一时不暇推测,乃道:“我占测那山门长老人话皆假,不知是何处妖怪来没诈愚我。看此小妖围着长老,怎得出洞来?”众小妖便把毛头毛睑和尚念梵语打猴拳、推石板救长老出来的

  话说出。妖魔听了,忙油占一课道:“古怪,古怪,怎么占不出那唐僧们去到何处?这救长老的何人?便是这长老也不知真假,却是何故?”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猪八戒遇妖精,便惹不过,却又恼人说他怕妖精,所以浅学之士,越好人奉承,都是猪八戒一流也。

  老和尚不知足惹了龟精,今人求田问宅,殆无虚日,越发盛旺何也?曰:渠家无数龟精作耗,譬如变住持在寺,人自不识耳。 

  第七十三回 贪利老僧遭怪压 含灵负重向经皈

  诗曰:

  推测前知事颇微,无计妙算说神机。

  五行颠倒原非幻,八卦寻求果是奇;

  河洛灵台千古秘,鬼神奥剖十分疑。

  老僧不露玄元窍,把握真经任你推。

  话说这妖魔占验不出,乃向行者变的长者问道:“你是唐僧救你出来的么?”行者道:“正是唐僧的徒弟救我老和尚。”妖魔说:“我那石板之上载了真文,我又使了移山之法压住了你,他如何托得动?”行者道:“他先前也推不动,念了几句真言咒语,轻轻的就揭开。我老和尚出来也问他:‘爷爷呀,你念的是何咒语?’他道:‘念的是真经,这真经灵应,人若念动,诸魔化为尘。’他又说:‘念了真经,莫说救你一个老和尚,便是泼天的妖魔,也教他听了真经尽皆消灭。’”妖魔笑道:“我魔王的神通本事,推测占验妙算玄微,他那真经怎当得我这灵应?”行者道:“我当时也对他说,魔王推占的神通,他道:‘任你甚神通,遇着他的经咒便不验,若是皈依了他三宝门中,念了他真经咒语,便不消占验,比推测更灵,还要超凡入圣成佛作祖哩。’”妖魔说:“如今也罢了,料想唐僧到此观玩了山景,用了舟船前行趱路,我此处平安无事,你这长老也受了一番磨折,出了我魔王一口气。如今放了你回寺,以后不许叫你寺众来山谷搅优。”乃叫小妖扶他回寺,行者故意起身踉踉跄跄道:“谢大王活命之恩,只是你既有此好意,我老和尚也把个好意报你。那唐僧的徒弟救了我出洞,临去说:‘传语那老龟魔,他会占测,不知我齐天大圣极会机变,我师父唐僧们虽乘舟奉经前去,我还要计较他怎该变你长老,又叫小妖变和尚来诈迎我师徒。这却难恕!且是成妖作怪,在这山洞阻拦僧俗人等不得打柴伐木,我大圣还要去取了金箍棒来,把这老妖小妖个个打杀,叫他莫要信人说,近日西还的孙大圣不比往年来时剿灭那虎力等魔,如今慈善了,不知道如今的孙大圣更利害多哩。’”

  妖魔听得慌惧起来道:“长老,实是唐僧的徒弟有个孙悟空,神通广大,当年在国中灭了虎力、鹿力、羊力三个魔王,到今闻他名的心惊胆战。昨闻说他取了真经回还,一路慈悲方便,我如今自悔当初不该假设迎接之计,又不该把石压禁着您,惹的那孙悟空不肯干休,却怎么是好?不知那唐僧们可容我改过?这孙悟空可肯发个慈悲,不去取金箍棒,饶了我们性命?”行者道:“你这大王口口声声只叫孙悟空,不知悟空二字乃是他法名,你称名道姓,万一他有千里眼、顺风耳,知道你背前面后,益发动起怒来,这不是火上加油?”妖魔道:“长老,你说的是,我如今倒求为个妙计罢。只是那孙大圣开个方便之心,同唐僧们过去。”行者道:“那孙大圣也曾说,只叫你魔王洗心归正,自然他便饶你。若是你要推测灵验、妙算神通,叫你好好的在河路效些功劳,你安他经文前去,唐僧师父自有经文一卷课诵与你听,包管你不堕妖魔之党;若是逞妖弄怪,不信他好言好语劝你,他定要抽你大魔之筋,剜你小妖之髓。依我老和尚之计,早早洗心归正,乃为上策。”妖魔笑道:“你这老和尚言语太毒切,那孙大圣那里这等厉害,你也该为我说两句方便好言语。”行者道:“你这大王苦苦压我和尚多时,是我老和尚仇人。俗语说的好,仇人相见,分外眼睁。那孙大圣救了我出来,是我老和尚恩人,岂有恩人说与你的言语,我不明白毒害向你说?”妖魔听了,叫两个小妖:“把长老推了去罢,免得在此长他人之智量,灭我大王之威风。”两个小妖方才举手来推行者,行者笑道:“你这两个倒了架子的负重碑文,压不怕的妖精,你假变人形,方来迎接我们圣僧,此时何来推我?”把睑一抹,只见是一个:

  光头未剃尽,毛脸孤拐腮。

  眼凹金睛现,风猹两耳开。

  虎皮裙一幅,皂布袄三裁。

  一个孙行者,打从何处来?

  行者现了原身,那妖魔见了道:“原来孙大圣也只是一个虚名。且莫说他小家子变了两遭长老,愚哄我魔王有甚来由,便是这等一个毛头毛脸的和尚,也未见的有甚神通?”行者笑将起来道。“妖魔,老孙非是小家子变长老两次愚哄你,无非以善化导你,免了我动全箍棒,伤了我师父仁者之心。你若说我虚名,有甚神通?你却也不知我的神通,力机里藏机,不怕你怪中生怪。且听我说来:

  我的神通说你知,鸿蒙初判我生时。

  花果山中曾养圣,水帘洞里乐嘻嘻。

  上天下地无人档,捉怪拿妖谁敢欺?

  只因拜了唐长老,保护灵山谒圣师。

  一路西来功效著,诸经取去不差池。

  金箍棒缴多妖遇,机里藏机奇变奇。

  逢林荡涤拦经怪,遇水消磨阻路螭。

  手段当年今尚在,名儿昔日满车迟。

  饶你怪中生出怪,袖占了验往灵龟。”

  妖魔听了笑道:“我只闻你神通,今听你本事也只如此。你敢与我斗个神通本事么?”行者笑道:“你这个妖魔,敢与我斗甚么本事?”妖魔说:“听你方才讲,金箍棒儿缴了,只用机变,我就与你斗个变化罢。”行者道;“既你要斗个变化,也须较个胜败,若是胜了的,如何处治败了的?”妖魔道:“我洞中有生铁扛子,叫小妖取出来,如是败了的,与胜的打十扛子。”行者道:“便是这等,立个誓约,不许反悔!”妖魔道:“我小妖便是中证。”行者道:“小妖是你一家,我老孙孤身在此,这誓约难凭,须是寻个外人作证。”妖魔道:“便依你等个走路的过山冈来,扯他立个誓约。”

  正才望山坡之下,只见两个汉子走来,那汉子不是别人,正是比丘僧与灵虚子两个,他把摄来舟船,渡了唐僧前去,又警戒了店小二,却一路前来。远远见行者与妖魔在此斗胜,就变了两个汉子,走近前来。行者明知,故意叫道:“二位大哥,我们借你做个中证功德。”汉子道:“甚么中证功德?”行者说:“实不瞒你,我是唐僧的徒弟孙行者,这是洞中老妖魔,要与我斗个神通变化。若是胜了的,把不胜的打十生铁扛,不许反悔,故此寻二位作证。”一个汉子道:“青天白日,我们走山冈赶路的客人,怎遇着你两个山精邪怪斗甚么变化,且是败了的打十生铁扛子?爷爷呀,除非就是生铁头。”一个道:“这和尚说是唐僧徒弟,我也闻名,不是邪怪。只是这洞中老妖魔若败了,却反悔不得!”妖魔道:“不悔,不悔。”汉子道:“既不悔,你们斗来我看。”行者乃问妖魔:“你却变化何事?”

  妖魔说;“且叫小妖拿出洞中扛子来。”乃叫小妖进洞,他便使个机变,悄地分付小妖把两样扛子取出来。一根生铁,重有五百斤;一根栗木,假漆做铁。那妖魔使了一口妖气在上,都是一般重。那里知行者是个积年伶俐的,见妖魔悄地分付小妖,他便使个机心,拔一根毫毛,变了个小妖,跟着进洞,知道是两根扛子,乃向妖魔道:“扛子只要一根,如何取两条出来?”妖魔道:“你拿一根,我拿一根,不是两根?”便叫小妖把栗木的递与行者,行者接在手中道:“且放下,待胜败见了再拿。”妖魔就掣出杠子,指望就要乘机来打行者,岂知行者早先有这机心,叫毫毛变的小妖把他铁扛子抵换过来,方要动手,只见比丘僧与灵虚子在旁,见行者与妖魔俱动了杀机,两个计议道:“不好,行者与妖魔动了杀机,料妖魔不能奈何行者,只是行者轮起铁扛,又犯了伤生之戒,不辜了唐僧方便之心、我两个慈悲之念?”两个走上前,各拿一扛子道:“你二位原说斗神通变化,叫我作证明,怎么先轮着扛子,便是打斗之意,我两汉要行路,便不管你斗胜败了。”

  行者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且叫老魔:“你变来。”那妖魔道;“我与你变这山上乱石罢,乱杂在内,不许识出,若是与众人识出,便是败了。”行者道:“待我先变。”乃把身一抖,飞入山间,杂入乱石。众人齐看,那里认得个行者的身形?但见:

  奇峦凸凹,怪石参差。奇峦凸凹荜萝缠,怪石参差苔藓砌。青磷叠叠,数不尽的大小成堆;白璧苍苍,辨不出的高低作势。排排杂杂满山冈,乱乱纷纷当径地。正是纵横好似八门屯,形状足有千般异。

  行者变了块峦石,杂在乱石之中,远远只听得山左叫道:“老妖,你识得老孙在那里?”妖魔闻声,走近前道:“孙行者,我识你在这一堆石里,那块猴子像的就是。”只见山石又叫道:“不羞,不羞,我老孙却在这里。”妖魔又走近前道:“我识你在这几块石内,那藤萝不缠绕,独自一块就是。”只听得山前又叫道:“乱说,乱说,老孙却在这里。”

  妖魔没了主意,乃叫道:“你变化果奇,我众人识你不出,你复了原形,看我魔王手段。”忽喇一声,行者早已立在面前,叫:“拿过扛子来,让老孙打。”妖魔道:“我尚未变,待我变,你若识出,方是你胜我败。”行者道:“你变来我看。”妖魔也把身一抖,飞入山间乱石。众小妖齐齐叫:“好!我魔王神通本事,果是非凡!”那知行者机变更奇,他把毫毛拔下无数,根根变了自家拿着块石头,块块石上敲敲打打道:“妖魔,我识出你变在此。”把个一山石头块块被行者说着打着,那妖魔躲藏不得,现出原身来。

  行者执过打子向两个汉子道:“二位大哥,这魔王被我说出,应该我打他十扛。”妖魔王袖占一课道:“休要夸你能,是你分身变化,块块撞个影壁,你何尝直指那块是我?”行者被妖魔推测出他机变,停住扛子道:“也罢,你既不服,且问中证,可该打你?”汉子道:“孙行者就是分身变化,却也真奇,该算老妖之输。”妖魔只是不服道:“再变个树木在松林内,若是识出,便算输。”行者道:“你变你变。”妖魔道:“先讲明白,不作分身变化撞影壁,须要实实指出那株树木是变的方算胜。”行者道:“老孙说过,不撞影壁,你变来好。”妖魔把身一抖,飞入林中,杂人众树,果然众皆不识。但见:

  满山绿树,遍岭青松。满山绿树形萧疏,遍岭青松枝密杂。高冲霄汉,真个是投雾留云;连接岗峦,果然如排川倒峡。鸟鹊飞投声韵奇,猿鹤栖舞欢和洽。正是苍苍郁郁洞幽阴,划划轰轰风乱刮。

  妖魔变了树木杂人众松之林,他也效行者在山岭内东树上叫道:“孙行者,你识得我老魔王在何处?”西树上也叫道:“孙行者,你识得那株树是我老魔王?”孙行者被他东叫西叫,倒也没了主意,乃答道:“你这老魔,我岂不知你变的树?你听我说着你:

  你青不变,翠不变,郁郁苍苍又不变,笑你变得老枯枝,怎耐寒霜风打颤。高出山冈露着头,低居丛树难藏面。四肢委随怎挣扒,双眸空蔽人不见。东声西叫两头忙,到此何犹不服善。大圣不比昔年未,得了真经行方便。妖魔若不早回头,动起焚林灰一片。”

  妖魔听了道:“让你焚林,我挽动长河之水,往林中倾来,便就熄灭你那混猜话儿。警我的言语,不信,不信。你只说这满山树木,那一株是我?”行者真伶俐,早已拔了几根毫毛,都变了些飞蛾儿,株株树上探听说话的在何处,乃变个啄木虫鸟儿,把嘴向那树上乱啄,妖魔被啄,怕痛,行者见了大叫道:“那株矮扒叉四脚蓬松的是你。”妖魔被行者说着,他也忽喇一声往山下河内钻去,许多小妖也随走了。行者便要脱了皮裙下河追赶道:“这妖魔,往那里走!”正是:饶你走上焰摩天,脚下腾云追赶上。毕竟后来怎么?要知详细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龟精闻行者名十分惧怕,及见了真形,反加悔弄,故兵以不用为威,先声夺人之气乃为上着。行者听他说怕,急急现形,真小家子也。

  赌斗处,亦磊磊有致。 

  第七十四回 玉龙马显灵抓怪 老住持妄想留经

  话表行者要下河追赶妖魔,那两个汉子道:“师父,你何故与妖魔打斗?我两个在此行路,青天白日遇着你们,你若有正事,出家人行些方便,放了妖魔去罢。”行者便把唐僧取经路过到此缘故备细说出,两汉道:“既是你师父保全了经文,前途已去,你只该随你师父走路,苦苦在此计较这妖魔何用?”行者被两汉说明,看着河水道:“好了,这妖魔去也,这生铁杠子定是要打他。”两汉又劝了一回,行者听了他两个解劝,又心系着三藏前行,遂一个筋斗打到三藏船边。

  三藏道:“悟空,你灭了妖魔,不曾伤害他性命么?那长老可曾救他回寺?”行者备细说了一番道:“只是不曾追赶上这妖魔。”三藏道:“悟空,你饶了他,不但不背了我方便之心,且成就了你慈悲之德。”行者说:“师父,我弟子追赶他,非是要伤害他性命,只是要感化他。这妖魔走入河内,是变化本事不如老孙,怕那一下生铁杠于,他的心肠尚未曾感化,只恐我们过来。他又去害那长老。”三藏道:“徒弟,我们只要保全经文,过这河路去。我打听得此河路长远,你也替八戒、沙僧撑撑篙、摇摇橹,省省他力。“’行者笑道:“我老孙费了无限的心力降魔,他两个也该替我降降魔。”八戒道:“大哥,你降魔费心不难,我们撑篙费力却不易。此后遇有妖魔,待我去降,如今你且撑篙着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既分付了,便替你撑一撑篙。”乃接过八戒手中篙来,胡撑乱撑,撑的那船左转右磨,八戒忍不住呵呵笑道:“吃饭有你的,撑船却没用!”行者道,“呆子,你岂知道细人做不得粗事?”按下唐僧师徒舟摇摇而前行。

  且说比丘僧与灵虚子见行者去了,不赶欢魔,两个正要复了原身,只见那河中忽然妖魔钻出来,见了两个汉子尚在山间计较说话,乃道:“二位行客,非是我躲入河中,委实的那孙大圣神通广大,本事高强,你二位既做了证明,铁杠子怎饶得过?”比丘僧道:“你这没用的魔王,如何惹那孙行音?他是有名的齐天大圣,你闻他名,只该远离了山冈、河水,怎么还与他比斗变化本事?想你还是不识他!若是不识他,该去讨个占,求个课。”妖魔笑道:“不瞒二位说,找的推测占验妙算玄机,从来灵异;不知因何,今日逢着孙行者便灵验不出,妙算不来。”比丘僧说;“你既知占验,你就推测我两个是何人?过此出往何处公干?”妖魔听了,袖占一课,说:“呀,原来是二位菩萨到此,救了我妖魔!但我只占的菩萨出,却占不出菩萨过此冈往前做何公干?”妖魔乃双膝跪倒,求菩萨把这推测不出缘故指明,比丘僧说:“汝能推测我两个来历,也为灵验,却不能推测我前往何事公干,总是你尚在后天道理上用意,遇了先天道理,自是让了一步。”那妖魔听得,又拜求菩萨指明先天后天道理。比丘僧说:“先天道理不能口说,你若悟得,岂复作妖魔?若必欲要明,除非求那唐僧把真经授你一卷。”妖魔听得,磕了几个头,依旧在河里飞走下去。

  比丘僧与灵虚子方才复了原形,两个从山路走过唐僧舟前,看着他师徒撑篙,把个船东转西磨。灵虚子说:“师兄,你看那舟航不稳载,多是他师徒又动了甚么机心。”比丘僧说:“明明是行者横撑竖撑,没好没气的,这其间必定是他与八戒、沙僧有甚不平等心,以致舟航不稳载。但恐经文在上不安,乃我等保护不敬,况舟船是你我道法设置与他,还当叫明了唐僧,把他弟子平等了不平之心。”灵虚子道:“师兄言之有理。”两个计议了,仍变了舟子,在河岸上叫道:“那船上长老们好生撑篙摇橹,如何把只公差船撑的左转右磨?你想不会操篙,莫要撑翻了,不是当耍的!你们性命所系,况有经担柜包在里,小心!小心!我们说与你,到前东关岸头等候交还。”三藏听了,忙叫道:“二位大哥,这河路到东关岸头还有多少路?”舟子说:“路便不远,只是要过两处河滩,有个三岔河道儿,莫要走错!且河水流急,更要小心!若似你们这样横东竖西,只恐错了三岔路头,弄翻了船只!”行者听了道:“舟子大哥,你倒把门户推在我们身上,在河岸上走稳路,说不利市话。你放心前去,我老孙撑翻了你船,料会掉转来。”舟子微微笑去。

  三藏道:“悟空,舟人说的也是切要之言,你若不会,还与八戒撑罢。”只见八戒骨嘟着嘴在舱里打盹道:“且再替我撑半会,我这时腹中饥饿,心力疲倦,便歇歇有何害?”行者见八戒这说,故意把篙子乱撑,那船几乎歪翻,吓的唐僧动了怒容道:“悟空,你何故不小心?!”行者道:“师父放心,没妨没妨,莫要动了嗔心。”师徒正讲。

  却说那灵龟妖魔,他听了比丘、灵虚两个说得唐僧经一卷,自然占验通灵,转生善果。他走下河,一直赶来,果见唐僧师徒驾着一只舟航,但见那舱中霞光灿烂,他随推测,知是经文,却不敢犯舟。只因三藏动了怒容,行者说道:“嗔心,”把筒子故意乱撑歪翻,这妖魔的心肠就变,说:“这几个和尚原来各心其心。我如今求那唐僧诵念一卷经文,不如掀翻了他船,抢他的经柜担子,把那孙行者淹他个七死八活,以报他变长老、放长老之恨,斗神通、躲铁杠子一羞。”妖魔方动了这个心肠,那知真经在舟,自有神力拥护,况玉龙马在舱中,见那舟船歪翻,他显龙性,下水扶持,看见了妖魔在河内,称歪作耗,他抖擞神通,复了原形,一爪把妖魔抓到岸上。八戒见了,便拿起禅杖,劈头照妖魔打去,三藏忙扯住道:“悟能,休要动手伤生。”八戒道:“师父,只说我不替猴精降妖,及至我打妖怪,你又扯祝”行者道:“呆子,这样现成拿倒的妖魔累及你好打。”只见那妖魔被玉龙马抓到岸上,他望着船中,只叫:“孙大圣,你始终方便罢。”行者见妖魔乞怜,又见三藏扯着八戒叫莫伤生,乃问道:“老妖,你已输了赌斗变化神通,与我躲逃了十下生铁杠子,如今又来侵犯我舟航何意?”妖魔答道:“实不瞒大圣,只因我推测妙算不灵,两位菩萨叫我求三藏老爷,传授我个先天道理,故此前来。”三藏听得笑道:“你这妖魔,识甚先天道理?我也不能向你口说。”妖魔道:“望老爷把真经赐我几卷罢。”三藏道:“我求来的真经包封甚固,那有的赐你?但你既说菩萨叫你求我,我却记得菩萨的真经,课诵一卷与你听罢。”三藏方讽动了一句真经,只见那妖魔化一道乌云而去。当下八戒接过行者手中篙子,拔了开船,平平安安稳载前行。这正是:

  妙计称玄算,占验说灵龟。

  但存心里正,犹豫不须推。

  却说四大比丘试了四众禅心,并无怠慢,径回西方缴旨。乃于经阁见了古佛。四比丘向佛作礼毕,便说:“唐僧师徒一路西还,果然尊敬经文,无时刻懈怠,只是孙行者机变心生,未免道路多逢妖魔梗犯,因而保护诸弟子也动了灭妖降怪之心,用出机谋智巧之变,虽无伤于唐僧德行,只恐亵慢了经文,望乞我佛,还垂宥护。”古佛道;“如来以大智慧力,付托了三藏真经与唐僧东去,料自垂宥护,我也不该过虑,但只是机变生魔,于我心终是放不下,须是谁再去究正了那保护诸弟子,各体唐僧志诚,方成就大家功德”古佛说毕,只见优婆塞等五众走过前来,向上拜礼道:“弟子等愿往究正取经僧师徒。”佛言:“汝等虽云在道,未授沙门,有何因缘故去究正?”优婆塞说:“灵虚子系我等一体,前去保护真经,但恐机谋智巧,他更用多,反于经文有累。”佛爷说;“汝众既与他有情,好生前去试一究正,各复了本来志诚,既便回来,纵是遇有抢夺经文妖魔,那众诸弟子自有驱邪缚魅道法,汝等不必设出智力,又添了一番孽怪。”当下众化婆塞领了古佛旨意,出了灵山宝阁,一架云头,不消刹那之顷,早来到车迟国东界。却好一座古寺在前,众优婆停云而下,上前观看,好座古寺。但见:

  绀宫高耸碧琉璃,七级浮屠天样齐。

  楼分钟鼓声相递,阁列廊厢彩各奇。

  日照珠帘通宝殿,风吹香气满丹墀。

  禅堂大众如云集,班首须知是住持。

  优婆塞五众走入殿堂,都是茶揭色道服,青裹头唐巾,向圣像合掌拜礼了。只见那班首走入股来,相见了,便问道:“列位道爷从何处来?”一位优婆塞便答道:“我等自灵山下来。”那住持听了道:“我等只知灵山乃西方佛境,不知此处到彼有多少程途?列位道爷从何年月日行来到此?如今欲往何处去?”优婆塞答道:“我等之来,不论月日的,因为东土大唐有几位取经僧人,上灵山取得如来真经回国,我众奉古佛旨意,来探看众僧可终始志诚恭敬,不轻易了经文?或是动了嗔妄之心,略有改变?我等必须要究正他们,使他各复正念。”住持听了道:“原来是列位菩萨下降。”乃唤过大众寺僧,齐上殿行礼。便问道:“列位道爷,我住持和尚当年也曾听闻得,有几位大唐取经僧进国城倒换公文,大显神通,救了智渊寺五百大众、长老僧人,如今想念他的功德,怎能够见一面?不知道爷可曾相遇着他们?”优婆塞道:“他们尚在河路舟船上,不日就到。”当下住持整备斋供,请众人禅堂安下。

  到晚,住持在禅床上忽然起了一念道;“我在这寺有年,早晚应酬地方善信施主做斋设醮,不过是几句科仪套子,钟鼓声敲,怎能够得一藏经典在寺?善信人家大斋大做,小醮小设,有此经忏,大斋醮定是常有,我这寺里断然兴旺起来。”住持动了这妄想,一时入静不能,乃卧在禅床上熟睡不剩只这妄想就生了一种邪魔。

  只见一梦非梦,神游到山门外深树林间,遇着一起精灵邪怪道:“住持师父,你好做的人家斋醮也。”住持道:“我和尚信受科仪,一从王法,也不知好与不好?不知列位有何说?”精灵道:“你习成套子,了却道场,再禁的施主不虔诚,你僧众图应事只为小乘,我等终未得度离幽拔苦。如今幸逢大唐圣僧取得真经还回,将次到寺,伏望你转求那圣僧,把真经课诵,建一场大斋醮功德,使我等超生入道。”住持听得笑道:“列位,我正有此一念,须是把唐僧们真经设法留他一藏,永远在寺,与人做醮方才有益;若是转来他们做一会功德,怎能得长远?”精灵道:“住持师父,你如何设法留他的?”住持道:“如今见有灵山下来的道众,随路保护,就是唐僧肯留,这道众寸步要究正他们,多是不肯,你列位可有个计较能留?”精灵说:“此事不难,此离河路三十余里,有条三岔路口,从东直来便是此处;若是转了一弯岔路,便往机柳村去。入得此村,这村中有一大户人家,弟兄十余个,强梁跋扈,作恶非常,我等正也要生些灾难与他!你可到岔路指引唐僧从桃柳村去,到了他家,使他弟兄倚强夺留,就是留不得取来的经文,打开了誊抄,才放他去,这计何如?”住持一喜,便醒回禅榻,自想道:“此梦不假,岔路是真桃柳村,大户见有。我如今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”不等天明,悄悄开了禅堂门,分付徒子徒孙支应优婆塞道众。住持走到岔河路口,天尚未晓,但见:

  满天星斗有余光,皓月虽沉尚照方。

  堪笑住持蕉鹿梦,误同邪怪错商量。

  毕竟后事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优婆塞等能纠正四众念头,何故不能纠正住持?明是要降此一番魔障耳。

  心思不一还要受乌龟气,何况于他?

  龟精一句真诠便化,只缘他灵不过。 

  第七十五回 优婆塞纠正路头 村众人误疑客货词曰:

  世事尽皆梦幻,人生自有真经。老僧披剃换仪形,只为了明心性。  一人贪痴皆妄,此中味却虚灵。邪魔乘隙乱惺惺,早把一腔持定。

  ——右调《西江月》

  这一首词,单说出家的人既然削发披缁做了和尚,便该打破无明,戒了贫嗔痴,方是明心见性,清净根因。住持只因妄想留经,引得精灵入梦,遂起了个早,走到岔路,等着唐僧们到,要指引他师徒转弯岔河路,到桃柳村去。只见远远来了两个僧道,见了住持便问;“长老师父,这清早在此何事?”住持倒也伶俐,便答应道:“我弟子是迎接往来善信,揽见几位施主的。今闻得东土大唐取经的圣僧到来,故此远来迎接。”僧道说:“何以知之?”住持道:“昨日有灵山下来五众道爷在我寺禅堂安住,说后边有取经僧明日准到。”比丘僧听了,乃向灵虚子说:“师兄,前有四大比丘到来试唐僧禅心,见他志诚始终不变,已回灵山,如今又是何人前来?”灵虚子道:“莫不是我等优婆?必定有意而来。我与师兄当先探他真实何事。”乃向住持道;“师父,你接着唐僧,务要叫他好生操舟,莫要歪撑乱撑篙橹,把人家船只使坏,我到你禅堂相会那道人去也。”说罢,前行去了。

  却说八戒与沙僧,他两个原在河水内惯熟舟船撑驾,连夜乘舟,便撑过两滩,到了三岔河口,天已明亮。三藏看那三岔口:

  河水流澌一样排,堤崖转角两条来。

  船行那道从东路,夹脊双关莫乱猜。

  八戒撑到三条岔口道:“师父,如今是从那条岔路前去方是东关?”三藏道;“悟空,你问个路径,莫要错走了。”行者道:“那前面是个和尚来了。”住持走近船前,八戒道:“师兄,我们是往东关走的,这河三岔,两条前路从那条是正路?”住持道:“列位师父,要从东关正路,须沿这桃柳树湾前去。这前村三五里,有一大户人家,弟兄甚是好善,师父们若是投到他家,不但款待斋供,还要奉送衬钱布帛;且是车辆俱有,不须舟船,直送到东关。”三藏听了,不觉动了一喜心,那八戒听了有斋供,也不等住持说毕,便把篙子向桃柳村撑。这住持一面说,一面向桃柳村飞走前去。

  话分两头。

  却说桃柳村中,果有一大户,姓王,家私巨万,众人叫他王员外。这员外生了十个儿子,平日不守礼法,作恶多端,员外在日还畏惧一分,只因员外不在,终日倚富欺凌乡村,谁不怨恨?却也古怪,天道祸淫:他这十个弟兄倒有七八个灾病缠身,莫说家仆十有九害,便是六畜也不兴。这夜却有这些精灵邪怪与住持计议了留经,就到他家托梦与他弟兄说:“汝等作恶招灾,本当大降祸害,只因你员外在日,尚有善根。喜遇的大唐圣僧取得真经到此地过,汝等须留他们在此,建一斋醮,把他经文留在僧寺,永远与那寺僧着涌,自然你一门灾罪消除,我们也超生善道。”弟兄夜梦相同,早起半信半疑,恰好门外住持前来探望,弟兄们便把梦事说出,住持也说出情由道:“果然取经圣僧到了岔河,若从右行,便往东关,打从小寺山门前过,小僧恐不能留得他经,因此指点他们从此村来,仰仗众位势力,自能留祝纵是他们不肯,便打开包裹,誊抄了还他,也是便事。”他弟兄道:“住持,你寺僧求他留下最为方便,如何要我家留他的经文?”住特道:“我念老员外在日,着顾我小增,此德难忘;况且列位身体欠安,闻知圣僧经文到了宅上,定是降福消灾;若是长远供奉,家道必然昌盛。若列位留了经文,自家不供奉,舍与小寺,那时小僧与人家做斋设醮,这功德全归列位。”众弟兄听了大喜,便叫家仆前村看守,等候取经僧到来,停舟留住。

  却说比丘、灵虚两个听得住持说道众在禅堂,奔到寺中,进入禅堂,两下相见。比丘僧便问:“列位师兄,到此何事?”优婆塞答道:“前者白雄尊者传谕四大比丘前来试唐僧禅心,已知他师徒本一志诚,始终不变,真经有托。但恐他机变心生,走错了路头,又惹妖魔作横,是以我等前来纠正。务要他们莫生妄念,误入邪宗。”灵虚子听了道:“正是。我两个保护前来,逢山过岭,穿林入谷,不知过了多少妖魔,幸亏唐僧不曾错了路头,行者有些手段,得万全过此,再过三五国邑,料到东土。只是我弟子们不得已,遇有妖魔,为保护真经,不得不生出一种机变。”众道听了说:“你二位师兄既为经文保护,正念便生出变幻,亦非邪妄。只是如今你随着唐僧前后,他如何不见到来?”灵虚子道:“前途有河三岔,但恐他们认错了路头。便耽延了时日。”众道听了说:“我等前来,正为奉古佛旨意,纠正他师徒志意。若是他们失了正路,必惹妖魔!二位师兄当速到岔河,探听他师徒趋向。”只见比丘僧听了道:“唐僧定然要走错了路。”众优婆塞问道:“师兄你如何知?”比丘僧说:“我看唐僧喜怒动心处上见。”众道笑道;“师兄,喜怒动心,怎么就要走错了路头?”比丘僧说:“师兄们,你岂不知喜怒根乎七情?试听我说:

  太喜偏于阳,太怒偏于阴。

  哀乐忧惊恐,过偏伤此心。

  灵台既有损,妖魔自外侵。

  举步恒迷乱,中逢何处寻。”

  比丘僧说毕,众优婆塞道:“师兄,你二位有保护经文之责,我众等为纠正唐僧而来,既是有个三岔河口,只恐此处他师徒心志归于喜怒,错了念头正法,可速到岔河指引他们东土大道。”灵虚子道:“列位师兄,你既为纠正而来,莫惜一劳,须当前往,我两个后来。”众道依言,一齐出了寺门。那众寺僧没有住持在堂,便也没人做主款持相留。这众道驾起云头,顷刻到了岔河路口。

  却说八戒掉篙方走了三五步远,却也古怪,那舟船左撑右转,半步不行,就如有绳缆牵扯在水一般。正在那里发急,说:“师父,那和尚说这沿河随着桃柳树去三五里有大户人家,车辆也有,我们把这船卸了载去罢。那两个舟子既不操舟,料必来收了船去。”三藏过:“徒弟,世间那有白使人舟船不谢他的?”行者道:“师父说的有理,只是我们出家人遇处化缘,那有甚钱钞谢他?”三藏道:“我行囊中尚有白布两匹,是陈员外当年送我的,放在船上作谢礼与舟子;徒弟们若各有行囊中物,送他些也好。”行者道:“师父,老孙却没有甚物,只有一个金箍儿在头上束发,当年来时受你念了千千万万紧箍咒,咒的痛,如今取了经文,我也不生事闯祸,你也不咕咕哝哝,把这箍儿取下送了他罢。”八戒道:“大哥,你便有物送他,我只有下灵山来时偷了些麝香,尚在囊中,送了他罢。”沙僧道:“师父,你老人家真有些差见,如今舟子不知在何处,丢了一只空船,又没人照管,把两匹布在何处?有人见了取去,却不空费了此心?”三藏道:“徒弟,你不知,我将此布放在舱中,舟子若得了,便尽了我酬他之心;如舟子不得,也尽了我这不白使他船之意。前辈菩萨过渡,遗一文钱在空船,为谢心正如此。”

  师徒正相讲论,只见优婆塞五个远远按落云头,见唐僧们船在河口,那八戒左撑右转,沙僧前摇后顾,船只在那岔边,行者呵呵只笑,三藏蹙着眉头。五众乃走近岔河之口,大叫:“那行船长老们,是东关去的,如何把船向南撑错了路头?是谁指你?急早转过篙来。”三藏听得,叫:“八戒,你看那几个道友,在那里说错了路头,急早转篙。”八戒道:“莫要信他,方才那和尚走去,说三五里有好善大户,斋也有的吃,难道和尚哄我们一家?只恐这道人怕我们到大户家夺了他施主,不然,恐是妖魔。”行者笑道:“这呆子,好人不识!你便不识,老孙却认得。”乃向三藏说:“师父,可认得这众道么?”三藏道:“徒弟,我一时心在船不行,便妄了。”

  行者说:“师父,这道众是灵山下来的优婆塞师父门,必是见我们错了路头,指引东土正道。”三藏道:“既是你认得,叫八戒转篙。”八戒犹自迟疑,被行者夺过篙子,复回一撑,那船顺流即转。

  三藏停舟上岸,合掌向道众称谢,且问:“列位老师,有何公干自灵山下来?”道众说:“圣僧,你如何认得?”三藏说:“小徒孙悟空说知。”众道笑道:“悟空,你既认得我等,灵山也是你走过的熟路,如何今日把船向桃柳村撑?”行者道:“我老孙也是一时因师父与八戒动了喜怒心肠,便没了主意。”众道笑说:“一则是你师徒动了喜怒之念,一则你机变心肠寸步未忘,急早顺流从此前去,到了东关,再过一国邑,自达大唐境界。慎勿错了路头,妖魔便生挠阻。”三藏合掌称谢。正才要行,只见住持领着许多汉子走近前来道:“老师父,如何停舟不行?”又看着道众说:“列位老爷,如何不在禅堂安下?又到此来何意?”众道说:“住持师父,这早一响如何不见你?你到此何事?”住持道:“弟子在这前村王姓人家做斋醮,偶因遇着圣僧到来,特为施主转请列位圣僧到他家一斋,求圣僧课诵几句真经,消灾释罪。既是众位老爷俱在此,请乞同到施主家,随喜随喜。”说罢,便叫众汉子跳上船,撑篙摇橹。行者听了,两眼看着众道,众道又把眼看着唐僧,问道:“圣僧,你主意如何?”三藏道:“善信家修斋设醮,既有了这位住持,何要延我等?我等僧人,虽然出家人到处随喜,只是我们奉着真经回国,路既不顺,怎敢逆行?还是依众道师,往东关从此顺流去罢。”那住持道:“列位圣僧老爷,莫要辜负了这施主仰望延请,还是随喜随喜。”乃叫汉子们撑船往桃柳村走,八戒沙僧便去夺篙,行者叫:“莫要动争夺。”乃看着众道说:“列位老师,我老孙不得不使个机变了。”把口向船舵一吹,只见那汉子们越往南撑,那船越往东走,如顺风扯蓬之状,飞疾前去。船既行,众道在岸上大叫:“圣僧不要错路头,你看顺流遇风,何等如意!我等回灵山去也,只是孙悟空机心莫要过用太刻。”说罢,彩云腾起,众等见了,齐望空礼拜。三藏安心在船,众汉子只得同住持回去。

  师徒顺流而行,早见树头上显出一座牌楼,上有一匾,两柱上悬着一联对句,且是人烟闹热,鸡犬之声盈耳。三藏道:“悟空,想是到了东关,不知这关内是何州邑?你近前探问行人一声。”行者笑道:“师父,你看那牌楼有字,近前自知,何必问人。”师徒正眼望着牌楼,只见岸上一起人,上前扯着船缆道:“那里和尚,盗了我们舟船,装载货物前来?且问你,这船上原旧的客人货物何处去了?”三藏见了,慌慌张张问道:“列位是何人,扯住我船?我僧家非无来历,现有批文关验,这船是西关公差拨来应付我等的。”众人怒汹汹的道:“胡遮乱掩,我这船现有字号,乃是桃柳村大户王员外家,装载客货到西关贩卖,昨有地方官长行文来说,据西关店小二报称,客人王甲有船载布千疋,路被盗贼劫去,无处缉捕,你们既装载货物前来,料必这柜担定是布匹。”众人一面讲,一面就扯着三藏上岸,要去报官,就有几个下舱搬抢经担。三藏道:“列位,莫要乱做,我和尚非比等闲,来时曾与你车迟国王相会,回去自有批文可证,便是到你甚么地方官长,也要以礼迎待我们。那时查出我和尚的柜担却是经文,不是布匹,你众人悔是迟了。”众人那里前听,只是乱争乱扯,正在莫解,只见岸西走来一个和尚,三藏却认得他正是岔河请他的住持,乃叫道:“老师父,你知我们是取经僧人,如何这地方众位冤我做掠布劫客之盗?”住持忙喝住众人道:“莫要乱扯,凡事只以理讲。且问你众人为何扯着这位师父?”众人说:“我村中有人贩了千匹布帛,载此船前往西关,今人货不知所在,地方有文行来,说客货被劫。今日这和尚们却载了柜坦前来,事迹有据,安得不扯送官长。据他说是经文,便是经文,只问他此船从何处得来?”住持乃向三藏问道:“师父,你此船果从何处来的?舟子在何处?”三藏取出批文与众人着,说:“是西关公差应付了来,叫我到东关交卸。”住持笑道;“是了,分明公差把只无碍的船搪塞了师父们来了,先前我小僧劝你到大户人家随喜斋醮,你却不肯,虚负了那施主一片好心。你众人且莫争扯,便是这船莫过是王员外家昆弟的,我与他昆弟莫逆,且是我寺中施主,方才正差家众迎请取经圣增到家斋醮随喜,如今且请列位师父到我寺禅堂,再查验柜担。果然不是布匹货物,这情节一是无碍。”众人听了齐说:“既是住持相熟,知道来历,我们且把他行囊柜担送到你寺中禅堂住下,再作计较。”三藏道:“住持老师父,我们东行,你寺路可顺?若是不顺,我们宁在这关外查明了来历罢。”住持道:“师父往东,我小寺正是顺路。”只见众人你抬我扛,把经担挑的挑,丢了船上岸就走。八戒道:“大师兄,你怎么由他扛挑?”行者笑道:“老孙正要他送一程省省力哩。”众人一齐前行,到得牌楼下,三藏方才仰面看那牌坊,上有字写着“雄镇古关”。那左右柱上一联道:

  清宁不扰开雄镇,机察无虞过古关。

  且说三藏师徒随着住持进了牌楼,那街市人民见了行者、八戒们相貌古怪,个个惊异。有害怕的躲在人背后看道:“爷爷呀,中国圣僧怎么这等异相?”又有看见三藏的道:“这位长老却真是不凡。”按下三藏没奈何,只得随众人挑着担包,押着马垛行来。

  且说比丘僧与灵虚子在禅堂安下,让五众化婆塞先到岔河探听唐增,他两个却慢慢的你说我讲,方才出了禅堂,打从古关前来。讲说的却是何话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总批:

  和尚作事专靠施主力量,住持要借王家弟兄势力留经,西来道众既纠正了路,明明腾云而去,就该点化众人,令其瞻仰,省却许多葛藤,亦不致再生机变也。